我是谁
“我,是谁呢?”
这句话像根生锈的针,在喉咙里卡了太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它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某个无人察觉的瞬间,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最后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的名字、我的记忆、我本该有的模样,都牢牢笼在里面。
我在网里挣扎,每动一下,网线就勒得更紧,连呼吸都成了奢侈的事——吸入的是冷硬的空气,吐出的是化不开的迷惘。
眼前永远是一片白。
是桃山精神病院的白墙,刷得太厚,反而透着一股子不真实的滞涩。
是护士服的白,她们走过来时,鞋底擦过走廊的声音像钝刀在磨,停在我床边,居高临下地念我的编号:
“061,该吃药了。”
药片是白色的,放在白色的瓷盘里,连水杯里的水都泛着白蒙蒙的光。
她们说,我是061,是这里的病患,因为不敢面对现实,才把自己困在虚妄里。
她们说这话时,眼神里有怜悯,有不耐,还有一种笃定的“我懂你”,可没人问过我,那所谓的“现实”,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有时会有人来看我。
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袖口永远熨得平整,身上有淡淡的墨水味。
他叫孟言名,每次来都会坐在我对面的白色椅子上,递来一块包装精致的糖——也是白色的,甜得发苦。
他会温和地笑,说:
“阿妄,今天有没有觉得开心些?”
阿妄,孟妄,他说这是我的名字,说我是他最得意的作品,说我本该幸福、健康、快乐。
可什么是幸福?是他给的这间铺着白色地毯的房间?是每天准时送来的、味道寡淡的营养餐?还是他口中“为我好”的一切安排?
我试着去相信,试着把“孟妄”这两个字贴在自己身上,可每次抬手想触碰那些“幸福”,指尖碰到的都是一片冰凉的虚无。
就像窗外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连太阳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照不进半点暖意。
眼前的雾越来越浓了。
不是真实的雾,是心里的。
它裹着我,让我看不清自己的手,看不清对面人的脸,连孟言名温和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我又开始问自己:
“我,是谁呢?”
这一次,心里有个声音在回应——不是护士的叮嘱,不是孟言名的定义,是一个急切的、带着暖意的呼唤,像春天里第一声惊蛰的雷,轻轻敲在心上。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突然,像是有颗石子被投进了平静的水面,眼前的白开始晃动,一圈圈波纹荡开。
墙上的白、衣服的白、药片的白,都在波纹里碎了,碎成无数片镜子。
镜子的碎片飞过来,落在我眼前,每一片里都映着不同的画面——
有漫山遍野的粉,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风一吹,花瓣就落在发间、肩上,带着淡淡的香。
有一双青绿色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月牙,里面盛着比阳光还暖的光。
那人会伸手揉我的头发,声音软软的:
“岁岁,你看这朵桃花,是不是比昨天开得更艳了?”
还有两只交握的手。
我的手有些凉,她的手却很暖,我们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她说:
“岁岁,有你在,每一天都很好。”
那些画面太鲜活了,鲜活到我能闻到桃花的香,能感受到掌心的暖,能想起那人头发上偶尔沾着的花瓣,是浅粉色的,像星星落在雪上。
镜子的碎片还在增多,每一片都在告诉我答案。
我看到自己站在桃花山的溪边,溪水清澈,映出我凌乱却乌黑的发,映出我眼角那两颗像泪滴一样的痣,映出我赤红的眼睛里,不再是迷惘,而是满满的笑意。
我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是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
“悠悠儿,等等我!”
那人回头,青绿色的眼眸亮得像星,她朝我挥手,桃花落在她的白发上,像一场温柔的雪。
原来,我不是061,不是那个被定义、被安排的孟妄。
我是安岁。
我是有爱人的安岁。
我的爱人叫云悠,她的眼睛是青绿色的,她的白发上总沾着桃花瓣。
我是在桃花山度过无数美好时光的安岁。
我们一起看桃花开,一起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一起等夕阳落尽,一起数夜里的星星。
我是曾经困在黑暗里,却被爱照亮的安岁
我是终于明白自己不必孤单、不必痛苦的安岁。
镜子的碎片渐渐消失了,眼前的白也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山的春色。
桃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一簇簇压在枝头,风轻轻吹过,花瓣簌簌落下,落在我的发间,落在我的肩上。
不远处,云悠正坐在石凳上,回头朝我笑,青绿色的眼眸里满是温柔:
“岁岁,快来吧。”
我朝她跑过去,脚步轻快,心里的网彻底碎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呼吸里都是桃花的香,掌心还留着她手的温度,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没有白色的墙,没有冰冷的药片,没有模糊的定义,只有爱,只有温暖,只有我真正的名字。
春姗姗来迟,风儿轻轻吻过这人间。
它吻过桃花,吻过溪水,吻过我和云悠交握的手,吻过我终于舒展的眉。
我是谁?
我是安岁,是被云悠爱着的安岁,是在桃花山拥有幸福的安岁。
再无痛苦,再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