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的日子，像是被溪水浸泡过，带着清冽的凉意，又悄然渗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流。防风九掌心里那枚歪歪扭扭的藤符，仿佛一枚小小的烙铁，烫在了两人之间。他依旧会嫌弃她笨手笨脚，依旧会皱着眉看她把米粒撒得到处都是，但那些刻薄的话语，似乎总在出口前拐了个弯，变得有些……意兴阑珊？甚至偶尔，当他看着她手忙脚乱时，那双总是含讥带诮的桃花眼里，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
姜时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依旧叫他“相公”，声音里少了最初的惊惧和疏离，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他叫她“笨阿时”时，她竟敢偷偷地、小小地瞪他一眼，虽然立刻又心虚地低下头。他深夜坐在火塘边的沉默身影，不再是单纯的守护，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让她觉得安心。
日子在溪水潺潺中滑向七月。山外的暑气似乎蔓延不到这幽深的山谷，但空气中，却悄然弥漫开一种躁动而甜蜜的气息。姜时坐在溪边，清洗着几颗防风九带回来的、水灵灵的野梨，听着偶尔掠过林间的鸟鸣，心里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像是忘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喂，笨阿时。”
防风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惯常的懒散。
姜时回头，看到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溪边，墨绿色的衣袍被山风吹拂，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他手里把玩着一根柔韧的草茎，目光却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探究。
“今天什么日子？”他忽然问，语气随意，眼神却有些专注。
姜时茫然地眨眨眼，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摇摇头：“不……不知道。” 她连自己的生辰都想不起，又怎会记得什么特别的日子？
防风九看着她那双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里面只有纯粹的茫然。他沉默了片刻，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翻涌上来。他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并未看她，而是望着潺潺流淌的溪水。溪水清澈见底，映着蓝天白云和他墨色的衣角。
“乞巧节。”他的声音不高，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山外面，今天很热闹。”
乞巧节？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姜时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一些极其模糊、却带着温暖光晕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明亮的灯火，喧闹的人群，穿着新衣的少女，还有……穿针引线？祈求心灵手巧？那感觉如此遥远，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
“热……热闹？”她下意识地重复，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辰，带着毫不掩饰的向往，“像……像过年那样吗？”她有限的记忆里，只有模糊的“过年”概念是热闹的。
防风九侧过头，看着她瞬间被点亮的眸子，那双总是带着怯懦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孩童般纯粹的憧憬和好奇。她鼻尖还沾着一点洗梨时溅上的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移开目光，望向山谷外隐约可见的、被山峦切割的天空。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沉，“比过年……或许更热闹些。”他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双桃花眼里敛去了平日的戏谑和疏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温柔光芒，“想不想……去看看？”
姜时的心，像是被投入蜜糖的蜂鸟，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攫住！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小嘴微张，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真的吗？相公？我……我可以去？”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防风九的衣袖，指尖微微颤抖。
防风九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毫不作伪的欢喜，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又酸又软。他没有拂开她的手，反而任由她抓着，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嗯。”他低低地应道，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带你去。”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当姜时被防风九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带出幽深的山谷，踏上通往西炎城外的官道时，她感觉自己像是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道路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莲花灯、兔子灯、金鱼灯……形态各异，流光溢彩，将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糕点和糖人的气息，夹杂着脂粉香和人们的欢声笑语。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少女们穿着崭新的罗裙，发髻上簪着时令的鲜花或精巧的绒花，三五成群，笑语盈盈。少年郎们或呼朋引伴，或偷偷跟在心仪的女子身后，眼神热切。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花灯的，卖巧果的，卖胭脂水粉的，热闹非凡。
姜时被这从未见过的繁华盛景惊呆了。她紧紧攥着防风九的手，像一只误入陌生森林的小鹿，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惊奇、茫然，还有一丝被这巨大喧嚣冲击的不知所措。她看着那些精美的花灯，看着少女们手中穿好的五彩丝线，听着她们低声祈求“心灵手巧”的细语，一种奇异的、混杂着亲切与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相……相公，”她小声地、带着点怯生生地兴奋，指着不远处一个卖糖人的小摊，“那个……好漂亮！”
防风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手艺人正在吹制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糖人。他低头看她，她仰着小脸，灯火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映出纯粹的欢喜。他心头微动，拉着她挤过人群，走到摊前。
“要哪个？”他问，声音在喧嚣中显得低沉而温和。
姜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怯生生地指了指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这个……可以吗？”
防风九付了钱，将那只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香气的凤凰糖人递到她手里。姜时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眼睛亮得惊人。她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那金黄的糖翅，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嘴角弯起一个傻乎乎、却无比满足的笑容。
防风九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看着她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快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涌起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自然地、轻轻擦去她唇边沾上的一点糖渍。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温软的唇瓣。
姜时浑身一僵，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她猛地抬起头，撞进防风九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灯火璀璨，在他眼底流转，不再是平日的疏离或戏谑，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专注而柔和的光芒，如同月下深潭，清晰地映着她此刻呆愣的模样。那眼神，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力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周围的喧嚣人声、流光溢彩的灯火，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和他眼底那片令人沉溺的、温柔的星海。
“笨，”他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糖浆浸润过，“吃得满脸都是。”
那声“笨”，不再是刻薄的嘲讽，更像是一种带着宠溺的亲昵。
姜时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如同熟透的樱桃。她慌忙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手里的糖凤凰似乎也变得滚烫起来。
防风九看着她羞窘的样子，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他自然地收回手，转而轻轻握住了她空着的那只手，十指相扣。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薄茧，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传来令人安心的力量。
“走了。”他牵着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带你去放河灯。”
两人随着人流，缓缓走向城外那条穿城而过的宽阔河流——星月河。河畔早已人山人海。无数的河灯被放入水中，如同天上的繁星坠落凡间，随波逐流，载着人们的心愿和祈盼，汇成一条璀璨的光带，流向远方。河面上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防风九买了两盏小巧精致的莲花灯，一盏粉的，一盏白的。他将那盏粉色的递给姜时，自己拿着白色的那盏。
“拿着，对着它，心里默念你的愿望。”他低声说，声音在夜风和河水的喧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
姜时接过那盏温暖的莲花灯，看着灯芯跳跃的小小火苗。愿望？她有什么愿望呢？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璀璨的灯河，看着身边人山人海的热闹，又低头看看手中这盏小小的灯。脑子里依旧空空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将那盏莲花灯护在掌心。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她努力地想着，想着木屋里温暖的篝火，想着他递来的烤兔腿，想着他给她包扎伤口时紧抿的唇，想着他叫她“笨阿时”时眼底那点无奈的笑意，想着他掌心的温度，想着他此刻站在她身边，牵着她手……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带着不顾一切的力量，冲破了所有的茫然和空白，清晰无比地在她心中呐喊——
愿与君常伴，岁岁年年！
她猛地睁开眼，将手中的莲花灯，如同捧着自己那颗滚烫而纯粹的心，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冰凉的河水中。粉色的莲花灯随着水流打了个旋儿，缓缓汇入那璀璨的光带之中。
她抬起头，望向身边的防风九。
防风九也正看着她。他手中的白色莲花灯已经放走。他并未闭眼许愿，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河岸的灯火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深邃得如同无垠的夜空，清晰地倒映着河面上万千灯火，也清晰地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那目光专注、沉静，带着一种姜时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灵魂吸进去的幽深光芒。
两人隔着咫尺的距离，在喧嚣的河岸，在万千灯火的映照下，四目相对。没有言语，只有河水潺潺，灯火摇曳，和彼此眼中那清晰可见的、再也无法掩饰的悸动。
“阿时。”防风九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直抵她的心尖。
姜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等你的脚伤彻底好了，”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如同许下一个古老的誓言，“为我……跳一支舞。”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和一种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渴求。
“一支……只跳给我一个人看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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