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1月10日 阴转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小兰面前的，迈出的每一步都彷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的感官和世界好像都在疯狂倒退，父亲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开，将这方寸之地留给我和她。
她就站在那片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光晕里，微微低着头。光线穿透她柔顺的发丝，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也照亮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那双总是盛满温柔或笑意的眸子，此刻低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其中的情绪。只有那双绞着书包肩带、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小兰……”我的喉咙彷佛被灌了铅，声音艰涩得不成样子。
她闻声，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抬头。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她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曾经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盛满对我全无保留信任和依赖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冰冷的霜。
“新一。”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近乎陌生的平静，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都让我胆战心惊。“工藤叔叔……都已经告诉我了。关于黑泽同学的事，还有岛田学长、早川老师……所有那些‘意外’，我都知道了。”
每一个被点出的名字，都让我的头埋得更低一分。我像一个囚徒，在罗列的罪状面前无言以对。
“为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很轻，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在敲击着我的灵魂。那双蒙着冰霜的眼睛死死锁住我，“新一，告诉我，为什么？”她向前跨了一步，迫使我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我……”我张了张嘴，却好像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里一片混乱，所有试图解释的言语，都在她澄澈的注视下，显得苍白可笑。
“因为……”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因为……我……害怕，小兰，我害怕失去你……”
“害怕？”她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你害怕失去我，所以……就要把我关在一个你编织的、充满谎言的笼子里？你害怕我受伤，所以就要用那些可怕的手段去伤害别人？”她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难以忍受地颤抖，“新一，这不是保护！这是囚禁！你想要的，只是一个没有思想，只属于你的玩偶！”
“不是的！小兰！”我急切地反驳，试图抓住她冰冷的手，却被她猛地抽开。“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安全！那些人……他们都不怀好意！他们都有恶心的念头……”
“所以你就替我做决定？”她打断我，目光锐利如刀，“所以你就替我去审判他们？用你的标准，用你的方式？新一，你凭什么？！”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委屈，“你问过我吗？你相信过我能保护自己吗？你相信过我能分辨善恶，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吗？”
“你不信，对吗？”她看着我哑口无言的样子，继续开口道，“你只相信你自己的判断，你的手段。你觉得只有你才能把我‘保护’好，哪怕……哪怕那保护本身就是最大的伤害！”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你把自己当成了我的神吗？新一？可以随意决定我的世界该有什么，不该有什么？”
“不！小兰！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我痛苦地抱住头，手指深深插入发间，“我只是……太爱你了……爱到……爱到害怕失去你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注……爱到……爱到想把所有靠近你的东西都清除掉……”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成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长久以来被理智强行压制的、病态扭曲的占有欲，第一次如此赤裸、如此狼狈地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我最不想伤害的人面前。
小兰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在她面前崩溃、挣扎、自我揭露。她眼中的冰霜似乎被这汹涌的痛苦融化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楚。那痛楚是为我，也为她自己。
”新一”，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爱……不是这样的。”她微微仰起头，看向玻璃门外广阔的天空，阳光在她脸上流淌，仿佛在汲取力量。
“爱是信任，是尊重。是相信对方足够坚强，足够勇敢，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被你藏在身后，成为一个需要你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理由。”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坚定，“爱是……就算世界很危险，就算有人心怀不轨，我也愿意相信，我们可以一起面对，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去解决，而不是让你一个人……堕入黑暗去替我‘清扫’。”
“对不起……小兰……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所有的理由，所有的借口，在她纯净的目光和这直指本质的诘问面前，都显得如此卑劣和可笑。
“对不起？” 她轻轻重复着，似乎想要从这混沌中抽离，恢复本来的清明。突然，她微微吸了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缓缓抬起手，手指伸向自己的颈间。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动作。
我看见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枚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冷光泽的银质吊坠，那个我亲手制作、嵌入了我的DNA和象征着推理迷宫的、名为“心意”实为“枷锁”的信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项链从颈间取下，那承载着我扭曲爱意和占有欲的冰冷金属，此刻静静躺在她的掌心。“咔哒”一声，吊坠弹开，内里蚀刻的迷宫图案和那个微缩的“S&R”字母在阳光照耀下清晰可见，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卑劣。
小兰低下头，看着掌心的吊坠，带着痛楚，留恋，以及，决绝的目光……终于，她摊开手掌，将那枚冰冷的银质吊坠，轻轻地、不容拒绝地，放进了我因泪水而湿冷粘腻、无意识摊开的掌心。
“把它收好。”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平静，“或者……毁掉。这是你的东西，你的选择。”
“至于我……”她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阳光从她身后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耀眼的光晕里，如同即将回归神座的天使，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遥不可及的圣洁。“新一，如果你口中的‘爱’是真的……”
她微微停顿，目光在我沾满泪痕、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最后一丝期许的幽潭。
“……那就证明给我看。”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般在我死寂的世界里炸响。
“用时间，用行动，用……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你，来证明——”
“证明你工藤新一，值得被毛利兰所爱。”
“证明你的爱，不是占有和毁灭的深渊，而是……能与我并肩同行于阳光之下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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