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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

镜里

程默盯着浴室镜子里的黑眼圈,手指轻触冰凉的镜面。已经连续三天没睡好了,每当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莫沉在意识边缘游走,像一头等待时机的野兽。

"早啊,睡得好吗?"镜中的倒影突然咧嘴一笑,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程默的手一抖,剃须刀在下巴上划出一道血痕。红色血珠渗出的瞬间,镜中的莫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变态。"程默用毛巾按住伤口。

"我们共用同一个身体,骂我就是骂你自己。"莫沉的声音带着戏谑,"顺便说,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你准备好了吗?"

程默皱眉,随即想起——今天是季度评审会,张总将宣布升职名单。过去三个月,准确说是自从莫沉出现后,他的项目完成率是部门最高的,连一向苛刻的张总都在上周的邮件里特别表扬了他。

当然,那些出色完成的工作大部分是莫沉的功劳。

"别担心,我会好好表现的。"莫沉的声音甜得发腻,"毕竟,升职加薪对我们都有好处,不是吗?"

"不需要你插手。"程默咬牙道,转身离开浴室,刻意避开镜子。

但莫沉的笑声如影随形:"真的吗?记得上次你自己做汇报是什么结果吗?"

程默的动作僵住了。那是五年前,他刚升任项目经理的第一次重要汇报。过度紧张导致他结巴忘词,最终在满屋高管面前崩溃离场。此后他被调离核心项目,花了三年时间才重新获得信任。

"那次之后你创造了'我'。"莫沉轻声说,像在分享一个甜蜜的秘密,"你的潜意识需要一个人格来承受所有压力和失败,这样完美的程默才能继续活在世上。"

程默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不被莫沉的话带偏。

"你只是个幻觉。"他对自己说。

"那为什么幻觉知道你不记得的事?"莫沉反问,"比如你六岁那年,父亲为什么突然取消生日派对?"

程默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确实不记得六岁生日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片空白和后来每年这一天的莫名低落。

"闭嘴。"程默抓起公文包冲出公寓。

公司的空调开得太足。程默坐在会议室里,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周围同事小声交谈,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自从那次惊艳的客户演示后,他在部门的地位微妙地改变了。

"放松点,你像要上断头台。"莫沉在他脑海中嗤笑。

程默没理会,目光落在面前的评审表上。他的自我评价写得保守克制,而莫沉昨晚趁他睡着后,在"额外贡献"一栏加了三行字,还用了加粗字体。

"各位,我们开始吧。"张总走进会议室,身后跟着HR总监。张总今天罕见地打了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来确实是很重要的会议。

评审会按流程进行,各部门汇报季度成果。程默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莫沉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像一团黑雾在视野边缘蠕动。当张总开始宣读升职名单时,程默的心脏跳得快要把肋骨撞断。

"技术部高级主管,程默。"

掌声响起。程默机械地站起来鞠躬,脸上肌肉僵硬得做不出表情。同事们祝贺的拍肩变得遥远模糊,只有莫沉的声音清晰刺耳:

"看,没有我你什么都得不到。"

会议结束后,张总单独留下程默。年近五十的男人难得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我一直知道你有潜力,只是太压抑自己。最近这几个月,你终于放开了,这很好。"

程默的喉咙发紧。他想说那些突破不是他做的,想说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怪物,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谢谢张总。"

"下周一搬到新办公室,工资调整HR会发邮件给你。"张总拍拍他的肩,"晚上部门庆祝,别迟到。"

程默回到工位,发现小林和几个同事已经围在那里。

"程哥!请客啊!"小林兴奋地晃着他的肩膀,"连跳两级,公司历史上都没几次!"

"我...晚上有点事..."程默试图推辞。

"别啊!大家都等着呢!"小林凑近压低声音,"销售部的Jessica也来,她上次客户会议后就一直问你的事..."

程默感到一阵眩晕,莫沉正在强行接管控制权。他拼命抵抗,但意识像被潮水冲刷的沙堡一样迅速瓦解。

"当然会去。""程默"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声音比平时低沉,"告诉Jessica,我很期待见到她。"

同事们发出暧昧的笑声。而真正的程默在意识深处尖叫,却无人听见。

庆祝会在公司附近的高级日料店举行。程默像个囚徒一样看着"自己"在席间谈笑风生,与Jessica眉目传情,接受一轮又一轮的敬酒。清酒灼烧着他的胃,但他连皱眉都做不到。

"程主管最近变化好大,像换了个人似的。"销售总监醉醺醺地搭着他的肩,"以前总觉得你...怎么说,太闷了。"

"人总会变的。""程默"举杯一饮而尽,余光瞥向Jessica微敞的衣领,"有时候需要释放真我。"

Jessica红着脸笑了,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触"程默"的手腕。真正的程默感到一阵恶心——他一向反感办公室恋情,更别说如此轻浮的调情。

"我去下洗手间。""程默"突然站起来,向Jessica使了个眼色。

洗手间的镜子前,程默终于夺回部分控制权。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大口喘息,瞪着镜中那张泛红的脸。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

镜中的倒影慢慢变化,眼神变得陌生而危险:"让你看看生活可以多么有趣。那个Jessica...她很想要你,我能感觉到。"

"我不感兴趣。"

"因为你害怕!"莫沉突然控制他的拳头砸向镜子,在最后一刻程默勉强改变了轨迹,拳头擦过镜面砸在墙上,疼痛让他倒抽冷气。

"你害怕亲密关系,害怕失控,害怕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莫沉的声音因愤怒而扭曲,"但我不同,我接受这一切——愤怒、欲望、所有你称之为'弱点'的情绪。这就是为什么我比你强大。"

程默看着镜中扭曲的面容,突然分不清哪部分是自己,哪部分是莫沉。这种界限的模糊比单纯的失控更令人恐惧。

"让我回去,"莫沉压低声音,"否则我就在所有人面前出丑,让你的升职变成一场笑话。"

程默的抵抗动摇了。他想象莫沉在众人面前说些不堪的话,或者更糟——对Jessica做出不当举动。职业声誉毁于一旦的恐惧压倒了对莫沉的抗拒。

控制权再次移交。程默感觉自己被推入意识深处,像被关进一个隔音玻璃箱,能看能听却无法干预。

回到包厢的"程默"径直走向Jessica,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女孩娇笑着点头,两人一同向众人告辞。小林投来一个"我懂的"眼神,其他人则起哄鼓掌。

程默在内心尖叫抗议,但无人听见。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搂着Jessica的腰离开餐厅,打车前往附近的酒店。

酒店电梯里,Jessica热情地吻着"程默"的脖子,而他——不,是莫沉——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上衣。程默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愤怒,却无法阻止这一切。

房门关上的一刻,程默爆发出最后的反抗。他集中全部意志力,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争夺身体控制权。

剧烈的头痛袭来,视野闪烁。Jessica惊恐的脸在眼前晃动:"程默?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奇怪..."

"对不起...突然不舒服..."程默艰难地控制声带,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需要...回家..."

Jessica的关切很快变成恼怒:"搞什么?你把我带到酒店然后说这个?"

程默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在酒店走廊里扶着墙干呕。冷汗浸透衬衫,心跳快得像是要爆炸。他模糊地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在与莫沉的对抗中勉强获胜——虽然代价是可能永远得罪了Jessica。

回到家,程默瘫在沙发上,精疲力尽。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但他毫无睡意。莫沉暂时安静下来,像一头暂时退却的野兽,但程默知道它还在黑暗中窥视。

手机亮起,是小林发来的消息:"哥们,战况如何?😏"

程默没回复。他打开相册,翻到五年前的毕业照——那时的他站在导师旁边,笑容腼腆但真诚,眼里有光。那是莫沉出现前的程默,还会对未来抱有期待的自己。

"你想回到那时候?"莫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比平时柔和,几乎算得上温柔,"太晚了,程默。我存在了,而且我不会消失。"

程默关上手机,走到浴室洗脸。冰冷的水拍在脸上,他抬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自己穿着高中校服,脸上带着未愈的淤青,眼神绝望。

"记得这个吗?"镜中人问,声音却是成年莫沉的,"高二期中考试,数学89分,全班第五。父亲用皮带抽你的那一晚。"

程默后退一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晚上父亲喝醉了,皮带扣在他背上留下半月形的伤口。他躲在被子里哭到半夜,然后...

"然后你第一次看到了我。"镜中的少年微笑,"我在镜子里对你伸出手,说'我可以替你承受这一切'。"

程默的膝盖发软,不得不扶住洗手台才没摔倒。他确实记得那个瞬间,但一直以为是个梦,一个孩子绝望中的幻想。

"不是幻想。"莫沉仿佛能读他的思想,"从那天起,每当痛苦无法承受,我就会出来保护你。包括五年前那次失败的汇报——你以为真的是自己搞砸的吗?不,那是你主动放弃控制权,因为害怕成功带来的责任。"

程默的呼吸变得急促。镜子里的影像又变回现在的他,但眼中的神情依然属于莫沉。

"我们从来不是敌人,程默。"莫沉的声音几乎算得上诚恳,"我是你创造来生存的工具。没有我,你早就在父亲的压力下崩溃了。"

程默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他突然无法确定究竟谁是对的——是认为莫沉是入侵者的自己,还是声称是他保护者的莫沉?

"我需要思考。"他最终说。

"当然。"莫沉出人意料地配合,"但记住,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终将合二为一,问题是以谁为主导。"

程默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却睡意全无。窗外,城市的灯光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他想起苏芮医生的话:"否认任何部分自我只会让它更强大。"

也许莫沉确实是他的一部分,一个承载了所有他不敢面对的情绪和欲望的容器。但承认这点意味着放弃"正常"的希望,接受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统一的人。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程默做了一个决定。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苏芮的电话。

"我需要紧急预约。"他说,声音因疲惫而嘶哑,"今天。"

苏芮的诊所总是有种与世隔绝的宁静。程默坐在老位置,注意到今天那面镜子被一块深蓝色布帘遮住了。

"你看起来糟透了。"苏芮直言不讳,递给他一杯薰衣草茶。

程默苦笑,把过去几天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升职、庆功宴、Jessica、酒店里的争夺,以及镜中出现的少年莫沉。

苏芮安静地听完,笔尖在纸上偶尔记录:"所以现在你不再确定莫沉是入侵者还是保护者了?"

"我不确定任何事情了。"程默揉着太阳穴,"包括我是否真的'程默',还是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壳。"

苏芮放下笔记本:"我查了你母亲的病历。"

程默猛地抬头。

"林教授保留了一些未写入正式档案的观察。"苏芮的声音很轻,"你母亲在发病前也经历过类似阶段——她称之为'影子姐妹',一个帮她应对丈夫暴脾气的分身。"

程默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你是说...我和她一样..."

"不完全是。"苏芮向前倾身,"你母亲的分裂是被动的、防御性的。而你的莫沉...他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和扩张欲。这不是简单的解离,程默,这是一场内战。"

程默的手开始发抖,茶水洒在裤子上:"谁会赢?"

"那取决于你。"苏芮的眼神异常坚定,"我们需要进行更深层次的治疗,可能包括药物辅助。你准备好了吗?"

程默看向那块遮住镜子的蓝布。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觉到莫沉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准备好了。"他说,声音轻但坚定。

苏芮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这是低剂量的抗精神病药,主要成分是奥氮平。它不会消除莫沉,但可以帮助你建立更清晰的界限。"

程默接过药瓶,药片在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小小的声音突然让他想起童年时母亲的药瓶,她每天晚饭后摇晃着倒出两粒白色药片的场景。

"服药期间可能会有副作用——嗜睡、口干,最需要注意的是..."苏芮停顿了一下,"莫沉可能会反抗。"

程默把药瓶放进口袋,金属盖子隔着布料贴着他的大腿:"他会怎么做?"

"我不确定。"苏芮坦诚道,"但第一次服药最好有人在旁边。你有信任的朋友吗?"

程默摇头。他的社交圈仅限于同事,而经过昨晚,连这点联系也岌岌可危。

"那今天就在这里服药吧。"苏芮看了看表,"我还有两小时空闲,可以观察你的反应。"

程默倒出一粒白色药片,放在掌心。它看起来如此普通,却可能改变一切。

"吃下它,就意味着承认我真的有病。"他轻声说。

"不,"苏芮纠正,"意味着你足够勇敢面对自己。"

程默把药片放入口中,和水吞下。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像是一种预兆。

等待药效发作的十五分钟里,苏芮引导他做了简单的放松练习。程默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感觉如何?"苏芮问。

"没什么特别的..."程默的话戛然而止。一阵剧痛突然穿透他的太阳穴,像有人用烧红的铁丝捅进他的大脑。他弯下腰,发出无声的尖叫。

"程默!"苏芮抓住他的肩膀,"呼吸!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疼痛中,程默的视野分裂成两半——一边是苏芮焦急的脸,另一边则是不断闪回的童年片段:父亲高举的皮带、母亲空洞的眼神、学校厕所里独自哭泣的自己...而在所有画面中央,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是莫沉。不同年龄段的莫沉,从少年到成年,都在对他微笑,伸出手。

"他在...召唤我..."程默艰难地说。

然后世界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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