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顺十九年谷雨·酉时·听荷轩
雨丝拂过听荷轩的湘妃竹帘，碎成千万颗珍珠。六初斜倚在美人靠上，指尖绕着鎏金护甲轻拨琴弦，《黍离》的调子从弦间流出，混着檐角铜铃的清响，在青砖上洇出湿痕。藏海跪坐在她膝前，望着她腕间晃动的木镯——那是高明用黄杨木刻的并蒂莲纹镯，镯面"慎独"二字嵌入青金石碎屑，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光泽，宛如夜空中永不坠落的星子，此刻正随着拨弦的动作轻叩膝头，仿佛叩击着他对父亲的绵长追思。
"你父亲修封禅台时，每五尺便埋一块'镇水石'。"六初忽地停弦，从妆奁里取出鎏金簪子，簪头玄鸟喙部衔着颗圆润的东珠，"他以《考工记》为骨，《淮南子》为血，表面应庄芦隐之命祭天，实则用'天田星方位'改良黄河支流——那些被庄芦隐炸掉的村庄，本是他选中的泄洪区，台基下埋着七十二口'惠民井'，井壁刻着《河渠书》简注。"
藏海指尖抚过刀柄暗纹，触到一处凹陷时蓦地想起，七岁那年随父亲登封禅台，父亲曾指着台基水纹符号说："稚奴，水患非天谴，是人心堵了河道。"六初用护甲叩击玄鸟喙部，刀身弹开露出夹层里的羊皮地图，图上用朱砂圈着七十二处"民生堰"，每处标记旁都注着"水深"、"土性"，边缘还缀着母亲赵上弦绣的蘩花锁边："褚怀明投靠庄芦隐后，将'惠民井'改作'阴兵冢'，用《鲁班经》里的'厌胜术'刻鬼面砖，骗陛下说'以煞镇煞'。"
竹帘响动，高明抱着一捆竹简闯进来，肩头沾着雨珠，怀里的油纸包却干爽利落。他腰间挂着的青铜鱼符闪过冷光，鱼腹内侧"民为水"三字被磨得发亮——那是父亲蒯铎亲刻的勘水令，取"民如水，君如舟"之意。"褚怀明今早给那陛下献了'黄河龙鳞'。"高明将竹简摔在案上，露出《钦天监密奏》抄本，奏疏里"龙鳞现，国泰安"几字写得歪扭，"老子派人查了，所谓'龙鳞'不过是河底淤积的牡蛎壳，他却要陛下拨款十万两'建龙神庙'——这龟壳要是龙鳞，老子刻的木簪能当圣旨了！"
六初转动腕间木镯，青金石随动作流转，泛出银河般的幽蓝纹路："他还在奏疏里说'荧惑守心乃陛下德配天地'，当年蒯监正教他辨识'三垣二十八宿'，他把'紫微垣'认成'紫薇花'，闹得钦天监上下笑了三日。"藏海心口一痛，想起父亲书房墙上的星图，每颗星都系着棉线，棉线末端坠着小木牌，写着对应的农时与治水要诀，而如今这些木牌成了褚怀明媚上的工具。
"济州水患的尸身，我让人验过了。"高明忽地压低声音，从袖中摸出片焦黑的木片，木片边缘隐约可见"民生堰·癸未"的刻痕，"死者鞋底沾着'璇玑沙'——这是你父亲用黄河泥沙混合磁石烧制的速干材料，本用于加固河堤，如今却被庄芦隐混着西域硫磺填进决口，炸堤后反诬'河神发怒'。"
藏海猛地攥紧发簪，玄鸟尾羽刺痛掌心："所以褚怀明报给陛下的'治河功绩'，是用百姓尸骨与河工血泪堆出来的？"六初颔首，指尖划过《商君书》扉页的焦痕——那是十年前庄芦隐派兵焚烧蒯府时留下的，焦痕边缘隐约可见"民本"二字："他每月从河工饷银里克扣三成，以'河神贡品'之名纳入私囊，却在陛下面前说'治水需借天命'。当年蒯监正为给河工换铁锨，典当了祖传的星象玉扳指。"
雨声渐急，星斗大师拄着枣木杖走进来，杖头铜铃缠着几圈水藻，散发着黄河泥沙的气息。"老朽今早去了钦天监观星台，"老人从袖中摸出半块硬如石块的蜜糕，糕体里掺着半截稻草，"褚怀明在台上摆'七星续命灯'，灯油用的是河工们省下的夜餐油，这蜜糕里的'芝麻'竟是从赈灾粮里筛出的秕谷——他连给陛下的供品都敢掺假，真是活见鬼了。"
高明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木雕龟甲，龟纹间嵌着细小的"吉"字活字，每个活字都泛着胶水的反光："这是褚怀明给陛下特制的'占卜签'，每支签的'吉'字都用鱼胶粘死，若抽到'凶'签，他便借口'漏刻有误'重摇。"六初轻笑，鎏金护甲叩击琴弦，琴弦发出冷冽之音："明日祭典，咱们便让他的'漏刻'真的有误——星斗大师的'璇玑漏'该让陛下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垂象'。"
星斗大师从腰间解下青铜漏刻零件，零件上"蒯"字刻痕被磨得温润如玉："老朽在漏刻里加装了'日影鉴'，能将褚怀明伪造的'五星连珠'投射成'五星错行'，再借'荧惑守心'的天象，让陛下以为庄芦隐'功高震主'。"老人往水仙盆里丢了颗磁石，清水立刻泛起涟漪，映出北斗七星倒悬的幻象："当年蒯铎用这法子预测水旱，如今咱们用它搅动风云。"
藏海望着发簪上的玄鸟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托星斗大师转交的《星象救民书》，扉页题着"以星象窥天道，以匠心筑民福"，每一页都画着星象与水利的对应图。"褚怀明看不懂《开元占经》，"星斗大师用枣木杖轻点水仙盆，"却敢曲解'太白经天'之说，挑拨陛下与庄芦隐的关系——他以为自己在玩权谋，实则是庄芦隐手里的'厌胜木偶'。"
窗外惊雷炸响，六初陡然按住藏海肩膀，声音放柔："你父亲在封禅台基刻的'民生堰'图纸，行儿已拓印成三百份，藏在送给百姓的'避灾香囊'里。"她从檀木盒里取出卷羊皮纸，边缘染着暗红泥渍，细看竟是干涸的血迹："明日祭典，你用这发簪的玄鸟喙部对准祭台'天枢'方位，触发'瓠子八阵图'的机关，便能露出褚怀明私吞的河工饷银账本，账本里每笔亏空都标着'阴兵冢工程款'。"
高明将蓑衣披在六初肩头，忽然从袖中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状纸，纸角印着密密麻麻的指印："这是济州、陈留、濮阳三地百姓的联名状，共按了三千七百二十一个血手印，状告褚怀明'假天意，害民生'。"他忽地笑了一声，眼里却泛着泪光，"当年蒯监正为给百姓争一口赈灾粮，在朝堂上与庄芦隐当庭对质，如今咱们要让这些血手印，成为击垮他们的第一块镇水石——褚怀明不是爱装神弄鬼吗？老子偏要让他看看，民心就是最大的神！"
雨幕中，六初忽然指着天上的闪电："看，荧惑守心——不是天怒，是万千百姓的怨气凝成了雷霆。"高明仰头望去，闪电照亮听荷轩的飞檐，檐角"知雨铃"的铜叶正剧烈震颤，每片叶子上的农谚都映着金光："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铃铛，"星斗大师将磁石放入水仙盆，水面幻象化作黄河奔涌，"当年蒯铎刻下时说，铃铛响时，便是百姓需要匠人的时候——如今这铃声，该让那些贪官污吏睡不着觉了。"
竹帘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四更天。藏海握紧发簪，只觉玄鸟喙部的东珠突然发烫，恍若父亲的掌心温度。六初转动木镯，青金石碎屑落在羊皮图纸上，宛如撒落的星子，与图纸上的"民生堰"标记一一对应："蒯监正若泉下有知，定会说：'稚奴，匠人手中的刀，该用来刻民心，而非刻天威。'"
雨停时，星斗大师往水仙盆里撒了把决明子："褚怀明播的是恶种，咱们便撒些决明子——这草能明目，能治水，更能在盐碱地里扎根。"藏海望着盆中决明子，想起父亲教他辨认的第一颗星"角宿一"，那是东方苍龙的角，象征着春回大地，万物萌发。此刻，听荷轩外的槐树正簌簌落着白花，恰似父亲当年在封禅台上撒下的镇水石，每一片都刻着"民本"二字，带着岁月沉淀的重量，却又在春雨中孕育着新的生机。
高明忽然挠挠头，从油纸包里取出块芝麻糖掰成三段："光顾着说话，蜜糕都要凉了——六先生尝尝这槐花蜜，比褚怀明的嘴甜多了。"六初挑眉接过，糖纸发出清脆的声响："高明师父的木工手艺见长，这蜜糕模具刻的并蒂莲，倒比去年的生动些。"高明耳尖泛红，嘟囔道："那是自然，老子刻坏了十块枣木板才成样——绣工差怎么了？针脚歪但心意正！"藏海看着两人，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在钦天监观星，也是这样的雨夜，父亲说："星象会骗人，人心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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