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永强躺在县城小旅馆的床上,弹簧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电视机嗡嗡作响,播放着晚间新闻,他却没有在看。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像闪电的形状,从墙角一直延伸到吊灯处。
"...下面播报一则招聘启事。"女主播甜美的声音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青山县教育局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山村教师,工作地点包括..."
谢永强下意识地抓起遥控器调大音量。电视画面切换到一个山村小学的镜头——斑驳的墙壁,坑洼的黑板,但孩子们的眼睛亮得惊人。
"要求本科学历,师范专业优先,待遇从优,提供教师宿舍..."
他猛地坐起身,教案从膝盖上滑落,纸张散了一地。画面中那个站在简陋讲台上的年轻教师,让他想起了大学刚毕业时的自己——那时候他还相信教育能改变命运。
手机屏幕亮起,是刘军发来的消息:"在县里?有空喝一杯?"后面跟着个小酒馆的定位。
谢永强盯着消息看了很久,拇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刘军,他儿时的玩伴,现在的"情敌",却是唯一在他离家出走后主动联系他的人。
电视里开始播放下一个新闻,但他的思绪还停留在那所山村小学上。招聘条件他完全符合,青山县虽然偏远,但距离象牙山村足有两百多公里,足够远了...
"咚咚咚"——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他一激灵。
"谁?"他哑着嗓子问,突然意识到可能是父亲找来了,心跳骤然加速。
"服务员,送热水。"门外是个女声。
谢永强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起身开门。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妇女递来暖水瓶,目光在他凌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衬衫上扫过,带着县城人特有的那种淡漠的好奇。
关上门,他倒了杯热水,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摘下眼镜擦拭时,他瞥见镜中自己憔悴的脸,下巴已经冒出一片青黑的胡茬,眼下的黑眼圈像是被人打过两拳。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父亲。谢永强盯着屏幕上闪烁的"爹"字,手指微微发抖。最终他没接,也没挂断,只是任由铃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像一种无言的抗议。
铃声停止后,房间陷入诡异的寂静。电视里在播放洗发水广告,模特的长发在慢镜头中飞舞,与他的现实毫无关联。
谢永强蹲下身,一张张捡起散落的教案。纸页上工整的笔记是他昨晚熬夜整理的,为了下周的公开课。校长说过,这次公开课关系到他的转正评定。
转正。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如此讽刺。父亲期待的"副校长"已成泡影,而他连个正式教师职位都要战战兢兢地争取。
他拿起遥控器,调回刚才的频道,但招聘广告已经结束。不死心地上网搜索"青山县教师招聘",果然找到了详细信息。月薪一千二,包食宿,三年服务期...
窗外,县城的霓虹灯透过薄窗帘映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远处KTV的歌声隐约可闻,夹杂着偶尔的汽车鸣笛。这个距离象牙山村只有三十公里的小县城,对他来说却像另一个世界。
手机震动,是学校同事发来的消息:"永强,校长问你明天能不能回来,教育局有人来检查。"
他盯着消息,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倦怠。这种生活——在父亲的期望和自己的无力之间拉扯的生活——他真的过够了。
电视上又开始重播那则招聘广告。这次他看得更仔细了。画面里那些山村孩子皴裂的脸蛋,洗得发白的衣服,但眼睛里那种对知识的渴望,刺痛了他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
大学时,他曾经和同学去偏远山区支教两周。那时候他每天走两小时山路去学校,晚上在煤油灯下备课,却比任何时候都充实。回校后,他把这段经历写进毕业论文,导师说那是他写过最有温度的文字。
后来呢?后来父亲托关系让他在县一中实习,说当城里老师才有出息;后来他认识了王小蒙,开始按部就班地规划人生;后来...后来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懦夫。
谢永强拿起手机,拍下电视上的招聘信息。这个动作让他心跳加速,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照片发给了自己的另一个邮箱,又迅速删除了发送记录——尽管没人会查他的手机。
做完这些,他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王香秀涂着唇膏的撇嘴,校长审视的目光,还有...王小蒙失望的眼神。
"你可以的。"他突然自言自语,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窗外,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刺耳的引擎声打断了思绪。谢永强睁开眼,目光落在墙上的廉价挂画上——一幅粗糙的山水画,山峰连绵不绝,就像电视里那个叫青山县的地方。
他拿起手机,回复了刘军:"好,明天见。"
发完这条消息,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瘫软在床上。电视还开着,播放着无聊的电视剧,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天花板上那道裂缝在霓虹灯的照射下时隐时现,像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路。
谢永强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站在山村小学的讲台上,窗外是苍翠的群山,教室里坐满了孩子。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黑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他转身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有父亲的咆哮,没有王香秀的抱怨,没有校长的刁难,只有纯粹的、简单的教书育人的快乐。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电视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关闭了。谢永强躺在床上,回味着梦中的感觉,那种久违的平静与满足。
他摸出手机,搜索去青山县的班车信息。最早一班是早上七点半,从县城汽车站出发,全程四个小时。
屏幕上的时间显示06:15。如果现在出发,还能赶上这班车。
谢永强坐起身,胸口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他知道自己应该先去见刘军,应该回学校应付检查,应该...应该做很多事。但此刻,他只想做一件疯狂的事——去青山县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飞快地洗漱,收拾行李,退房时前台的大爷还在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