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与弦

程野的食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抖。德彪西《月光》的第九小节，那个该死的升fa音，他又弹错了。

"停。"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颤。许沉不知什么时候靠在门框上，制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头，右耳的黑曜石耳钉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程野瞥见教室后墙的时钟——七点二十，早自习刚开始十分钟。

"你翘课？"许沉大步走来，琴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抓起程野的手腕，指尖上新鲜的茧子和一道结痂的裂口暴露在阳光下。

"数学老师感冒了，改成自修..."程野的谎话说到一半，一个创可贴拍在他掌心。包装上印着卡通小熊，和许沉凌厉的眉眼形成荒诞对比。

许沉掀开琴盖，左手随意按出一串琶音："你爸要是知道优等生逃课..."他故意停顿，"会不会气到秃头？"

程野把创可贴缠在隐隐作痛的食指上："他头发浓密得很，足够再管我三十年。"话音未落，许沉的手突然覆上他的手背，带着机油和薄荷糖的气息。程野的心脏漏跳一拍。

"升fa不是按重就对了。"许沉的声音擦过耳际，"要像这样——"他的小指勾起程野的无名指，轻轻落在黑键上。一缕额发垂下来扫过程野的太阳穴，痒得像某种隐秘的触碰。

琴声突然被踹门声打断。两人猛地分开，教导主任的秃顶在门缝里闪着油光："哪个班的？早自习时间——"他的目光在看清许沉时明显瑟缩了一下，"...赶紧回教室。"

许沉慢悠悠起身，把剩下的创可贴全塞进程野书包。程野注意到他右手骨节上新鲜的擦伤，在麦色皮肤上绽开暗红的痕迹。

数学竞赛班的灯光惨白得刺眼。程野的钢笔尖在最后一道大题上洇出墨团，希腊字母σ在视野里扭曲成高音谱号。他鬼使神差地在草稿纸上画了架钢琴，等意识到时已经写满半页和弦进行。

"程野同学！"教授敲着黑板，"这个定积分换元法..."

窗外传来施工队的电钻声，程野突然听出那是降E调的频率。他想起许沉说过，汽修店的空气压缩机是C大调，而十字路口的刹车声总像不协和音程。

二十公里外的城北汽修厂，许沉正把扳手砸进变形的轮毂。金属碰撞的巨响中，他跟着节奏用靴跟叩击地面。老板的骂声从办公室传来："小畜生！别把客户轮胎当鼓敲！"

许沉吐掉嘴里的螺丝钉，继续用活动扳手敲击钢制工具箱。叮—叮—铛—，三个音反复循环，逐渐演变成《月光》开头的动机。他摸向裤袋里皱巴巴的烟盒，却碰到那张母亲唯一留下的照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软，女人的面容模糊在泛黄的相纸里。

学校与汽修店的时钟同时指向17:30。程野合上竞赛题集，许沉甩掉沾满机油的手套。

黄昏把天台水箱染成橘红色。程野正往乐理笔记本上贴荧光索引贴，突然一阵风掠过耳畔——许沉抽走了最后一页纸。

"还给我！那是我熬了三晚——"

纸张撕裂的声音清脆得像定音鼓。许沉手指翻飞，残页在他掌心变成尖头的纸飞机。"真正的音乐不在纸上，"他戳了戳程野左胸，"在这里。"

纸飞机划过暮色，栽进远处梧桐树冠里。程野的抗议被塞进怀里的两张纸打断。校园音乐节报名表，右下角印着截止日期：10月25日。墨迹晕染开的部分像是被水打湿过。

"四手联弹？"程野声音发紧，"可我连《月光》都..."

许沉突然抓住他手腕按在自己喉结上："跟着我唱。"震动的声带传来《致爱丽丝》的旋律，程野指尖发烫。这比琴键更直接的振动让他想起小时候打碎的体温计，水银在阳光下滚动的那种危险光泽。

"你们在干什么？"

教务主任的声音像刀劈开暮色。程野触电般缩回手，看见父亲站在楼梯口，公文包开口处露出"伯克利音乐学院"的英文简介。许沉漫不经心地挡在他前面，后颈的棘刺纹身在制服领口若隐若现。

父亲的车里弥漫着皮革和车载香氛的窒息感。程野盯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学校轮廓，听见钢笔在文件上签名的沙沙声。

"我已经和校长谈过。"父亲的声音像在宣读判决，"那个许沉，父亲是家暴惯犯，母亲跟人跑了。"他转动方向盘的手腕上，百达翡丽闪烁着冷光，"你明年要去美国的人，不要自毁前程。"

程野突然发现车窗映出的自己，嘴角正挂着和许沉如出一辙的冷笑。书包里创可贴的卡通小熊硌着他的脊梁骨，像一句无言的嘲讽。

与此同时，许沉踹飞了路边的可乐罐。铝罐撞在消防栓上发出刺耳声响，惊起一群麻雀。他摸出烟盒里最后那支皱巴巴的烟，却想起程野说过最讨厌烟味。打火机的火苗在暮色中颤抖，最终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