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鑫第一次在琴房撞见苏新皓时,少年正趴在钢琴上打盹,指尖还搭在黑白键上,琴谱摊开在《月光》的第三乐章。午后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发梢镀上金边,朱志鑫放轻脚步走过去,看见他睫毛上落着点细碎的灰尘,像停了只透明的蝶。
“喂,”他屈指敲了敲琴盖,苏新皓猛地惊醒,眼里还蒙着层睡意,看见是他,嘟囔着抱怨“吓我一跳”,却顺手往他手里塞了颗水果糖,“刚买的,橘子味。”
那时他们是音乐学院最惹眼的一对。朱志鑫拉小提琴,弓法凌厉得像出鞘的刀;苏新皓弹钢琴,指尖流淌的旋律却总带着点温柔的缱绻。他们会在排练室待到深夜,朱志鑫练琴时,苏新皓就坐在旁边削苹果,果皮连成不断的线;苏新皓卡壳时,朱志鑫会放下琴弓,从背后圈住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发顶哼出正确的节奏。
暧昧是藏不住的。校庆演出后台,苏新皓替朱志鑫整理领结,指尖擦过他喉结时,两人都顿了顿,空气里飘着舞台雾机的清冷气味,心跳声却震得耳膜发疼。朱志鑫有次发烧,苏新皓背着他去医院,趴在他耳边说“你要是烧坏了,以后谁跟我合奏”,声音里的慌乱藏不住;苏新皓比赛失利,朱志鑫把他拉到天台,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他吹了整夜的风,天亮时递给他瓶热牛奶,瓶盖已经被拧松了。
“等这次比赛结束,”朱志鑫在某个练琴的间隙突然说,琴弓悬在琴弦上,“我有话跟你说。”
苏新皓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舞台灯还亮:“我也是。”
变故发生在比赛前一天。他们刚走出琴房,就被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捂住口鼻。朱志鑫挣扎时,看见苏新皓冲他伸出手,嘴唇动着似乎在喊他的名字,随即两人都陷入了黑暗。
再次睁眼,是无边无际的白。
没有门窗,没有声音,只有光滑的墙壁反射着冷硬的光。朱志鑫头痛欲裂,脑子里像被搅成了浆糊,唯独清晰的是一个念头——外面有个很重要的人在等他,他必须出去。
不远处蜷缩着另一个人,朱志鑫爬过去,对方正好抬起头。那张脸很熟悉,嘴角有颗小痣,可他想不起名字,只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着,有点闷。“你是谁?”他问,声音干得像砂纸。
“不知道,”对方摇摇头,眼里也是一片茫然,“但我得出去,外面有人等我。”
这句话像点燃了引线。两人对视的瞬间,陌生感突然竖起尖刺——要出去,就得让对方留下。
最初只是试探。通风口每天会落下一点食物,一小块饼干,半瓶水。朱志鑫第一次把食物藏起来时,对方扑过来抢,指甲刮破了他的手背,血珠滴在地上,像溅落的音符。他反手将对方摁在墙上,听见对方喘着气说“我必须出去”,语气里的决绝让他心头一颤,却更用力地掐住了对方的胳膊。
后来就成了厮杀。朱志鑫把对方的头往墙上撞,听见闷响时,脑子里闪过一丝模糊的痛,却被“要出去见那个人”的念头压了下去;对方用碎掉的瓷片划破他的胳膊,看着他流血时,眼里闪过片刻的迟疑,随即又被狠戾覆盖。他们都不知道在等的人是谁,只知道那是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为此可以毁掉眼前的一切。
有次朱志鑫被打得肋骨断了一根,疼得蜷缩在地上。对方站在他面前,手里举着块石头,却迟迟没有砸下来。“你为什么不动手?”朱志鑫咳出一口血,盯着他的眼睛。
对方的手在抖,声音也发颤:“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不该这样。”
朱志鑫突然笑了,笑得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冷气:“那你就等着被我弄死。”
食物越来越少,绝望像藤蔓爬满了整个囚笼。朱志鑫发现对方眼里的光在一点点熄灭,像快要耗尽电量的灯。而他自己,心里那个“重要的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模糊的轮廓里,总带着点温柔的笑意。
最后一天,通风口只落下一颗压缩饼干。朱志鑫扑过去攥在手里时,对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惨白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湿痕。“你走吧,”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比我更想出去见他。”
朱志鑫愣住了。他看着对方慢慢站起身,走向墙角那根锈迹斑斑的铁管,管头磨得很尖,闪着冷光。对方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像没弹完的和弦,最后都归于一片释然。
“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铁管刺进身体的声音很闷,朱志鑫甚至能看见对方身体猛地一颤,血顺着衣角往下淌,在地上画出蜿蜒的红痕。他僵在原地,手里的饼干硌得手心生疼,脑子里那个“重要的人”的影子突然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恐慌。
墙壁缓缓打开,刺眼的光照进来。朱志鑫踉跄着走出去,鞋底沾着的血像抹不掉的印记。就在脚踏出门槛的瞬间,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砸进脑海——
琴房里的橘子糖,天台上的风,领结下的喉结,医院里温热的牛奶,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苏新皓的脸突然清晰得像在眼前,笑着的,皱眉的,为他担心的,冲他伸手的……所有被抹去的画面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浑身发抖。
外面等他的人,从来不是别人。
是苏新皓。
那个会把苹果削成整条果皮的苏新皓,那个在他发烧时背着他跑医院的苏新皓,那个说“外面有人等我”时,其实想的是“我要去见朱志鑫”的苏新皓。
是他亲手把刀递到了苏新皓手里。是他用“要去见重要的人”做借口,杀死了那个等他的人。
朱志鑫疯了一样往回跑,可那面墙已经合上,冰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用拳头砸墙,指甲翻飞,血混着泪往下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苏新皓!苏新皓你出来!是我啊!”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他想起最后那一刻,苏新皓说“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原来那时对方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知道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人,知道自己逃不过,所以选择让他走。
朱志鑫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怀里不知何时多了块染血的布料,是从苏新皓衣服上扯下来的,带着他熟悉的洗衣液味道,此刻却混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想起苏新皓总说“你的小提琴太凶了,要温柔点”,想起自己总说“你的钢琴太软了,该狠一点”,原来最狠的是他自己。
“新皓,我来陪你了。”
朱志鑫捡起地上那根沾血的铁管,曾经用来保护苏新皓的手,此刻握着杀死他的凶器。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苏新皓在琴房里弹《月光》,旋律温柔得能溺死人。
“这次换我等你。”
铁管落下时,他好像看见苏新皓站在不远处,穿着演出服,冲他伸出手,眼里的光和那天在琴房一样亮。朱志鑫笑了,朝着那道光扑过去,像扑向他们未完成的合奏,未说出口的话,和永远停在那天的,没来得及绽放的喜欢。
囚笼依旧惨白,只有两摊逐渐冷却的血迹,像两道纠缠的旋律,终于在死亡里,合上了最后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