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铃打响时,我还盯着课桌上那支银灰钢笔出神。笔帽上的“屿”字被摩挲得发亮,像块浸在温水里的墨玉。后桌突然拍我肩膀:“夏灼然,去不去小卖部?新到的橘子汽水冰镇着呐!”
我胡乱应了声,把钢笔塞进校服口袋。走廊里飘着食堂糖醋排骨的甜香,却盖不住鼻尖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早上那人抱着书本转身时,白衬衫下摆扫过我手背的触感,此刻还痒丝丝地留在皮肤表面。
“江屿白?高二(3)班的学霸,物理竞赛省一的那位。”小卖部阿姨擦着玻璃瓶,忽然抬下巴指了指窗外,“喏,刚还在槐树底下看书呢。”
我顺着她的手势望过去。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果然坐着个穿白衬衫的身影。他膝盖摊着本硬壳书,阳光透过叶隙在书页上跳成金色光斑,手腕上的旧手表随着翻书动作晃了晃,褪色的猎户座图案在表带内侧若隐若现。
鬼使神差地,我攥紧了口袋里的钢笔。上周在篮球场捡球时,确实见过这只表——当时他蹲在槐树根旁,指尖捏着枚银杏叶,表带缝隙里卡着片浅褐的叶渣。而我随手放的牛奶盒,恰好滚到他脚边,他抬眼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像幅没画完的速写。
“同学,你的汽水。”阿姨把玻璃瓶推过来,瓶壁凝着的水珠在阳光下碎成星子。我道了谢,转身时却看见江屿白合上书,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磨得发毛,封口没贴邮票,只拿透明胶简单粘了道。
他指尖在信封上摩挲片刻,忽然抬眸望过来。四目相撞的瞬间,我像被按了暂停键,连橘子汽水在玻璃瓶里晃出的气泡声都听得格外清晰。他耳尖又泛起薄红,迅速低下头,把信封重新塞回包里,起身时带落了张纸片——是张泛黄的明信片,背面印着伦敦天文台的穹顶,正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给L·B,见字如面。”
“你的东西!”我冲过去时,他已经快步走出了树荫。明信片被风卷着掠过石凳,我弯腰捡起,指尖触到纸面冰凉的纹理。背面的邮戳模糊不清,只能辨出“2024.10.23”的字样,而寄信人地址栏空空如也,只有枚钢笔划出的、歪歪扭扭的锚形图案,和他校服内侧的刺绣一模一样。
“江屿白!”我扬着明信片追了两步,却见他在走廊拐角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抬手理了理领口歪斜的纽扣。那枚刻着圆周率的银戒在阳光下闪过冷光,数字停在“3.1415926”——刚好是我昨天罚抄的数学公式,抄到第七位时被老班敲了黑板。
下午的物理课,我盯着讲台出神。老师在讲天体运行轨道,粉笔灰簌簌落在投影幕布上,忽然想起早上那本《天体物理概览》,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叶脉走向像极了猎户座的星轨。后桌戳我胳膊:“夏灼然,你卷子写反了!”
我手忙脚乱翻过来,却在卷首发现道奇怪的划痕——铅笔轻轻勾出的弧线,尾端缀着个极小的锚形图案。这图案莫名眼熟,像在哪见过……对了!是昨天收作业时,课代表抱来的一摞练习册里,某本封皮磨白的数学卷上,也有同样的标记。
放学铃响时,我故意磨蹭到最后。经过(3)班教室时,江屿白正趴在桌上画速写,阳光从窗户斜切进来,给他冷白的侧脸镀上金边。他手边摊着本打开的《时间简史》,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微微颤动,而桌角的搪瓷杯里,泡着片晒干的雪松香枝叶。
“那个……你的钢笔。”我靠在门框上,把银灰钢笔递过去。他抬眸时,我瞥见他速写本上的线条——是今早走廊的拐角,晨光里飘着半空中的冰豆浆,而画面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写着:“九月三日,初遇,豆浆泼在雏菊上。”
他接过钢笔的指尖有些凉,触到我掌心时,我忽然想起橘子汽水瓶壁的水珠。“谢谢。”他声音很轻,却把钢笔握得很紧,指节泛白,“还有……明信片。”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伦敦天文台的明信片。他接过去的瞬间,我看见他无名指上的银戒轻轻磕了下纸面,圆周率数字在光下流转。“寄不出去的。”他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明信片上模糊的邮戳,“收信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老槐树的影子透过窗户爬进教室,在他腕间的旧表上投下斑驳叶影。我忽然想起美术课老师说过,猎户座的主星在深秋会沉入地平线,而此刻五月的黄昏,它正悄悄从东方升起。
“其实……”我看着他校服内侧若隐若现的锚形刺绣,忽然鼓起勇气,“上周篮球场的牛奶盒,是我放的。”
他握明信片的手猛地一顿,指缝间的纸片发出细微的脆响。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很响,像谁在使劲摇着夏天的拨浪鼓。他垂眸盯着明信片上的天文台穹顶,良久,才轻轻“嗯”了声,喉结滚动时,雪松香混着铅笔灰的气息飘过来,像美术馆里百年未干的素描淡彩。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摸出个东西塞给我——是块用棉布包着的物件,摸起来方方正正。
“给你。”他没看我,耳尖红得快要滴血,“豆浆赔你的。”
我拆开棉布,里面是本硬壳笔记本,封面烫着暗金的星轨图案。翻开第一页,扉页用钢笔写着行小字:“致L·B:宇宙里所有的相遇,都是恒星坍缩前的闪光。”而落款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锚,旁边缀着片银杏叶的简笔画。
晚风裹着冰镇西瓜的甜香吹过来,我捏着笔记本,忽然想起早上撞进他墨色瞳孔时,那片像蝶翼般展开的《天体物理概览》。原来有些相遇不是意外,是某人在老槐树下捡了千百片叶子,终于等到风吹过时,让书签落进你掌心的轨迹。
“那个……”我看着他白衬衫上渐渐干涸的豆汁斑,在夕阳下像凝固的鎏金花瓣,“明天早上,我请你喝豆浆?”
他脚步顿了顿,侧脸在暮色里柔和得像幅水彩画。远处操场传来发令枪的脆响,惊起几只归巢的麻雀。他忽然转过身,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腕间旧表的猎户座图案在余晖中闪了闪,像谁悄悄埋下的星子终于落进了眼底。
“好。”他说,声线里带着夏末晚风的清凉,“加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