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残破的作战服传来,宇宙真空的死寂包裹着陆谨言。他看着那艘银灰色、线条流畅的穿梭艇尾部引擎喷吐出幽蓝的粒子流,如同划破黑暗的流星,迅速融入无垠的星幕,最终只剩下一个遥远的光点,继而彻底消失。
陆辰走了。
带着那块蓝色的晶体,带着他此行的任务目标,也带着“陆谨言”这个名字赋予的短暂而诡异的羁绊,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空间门抛出的这块巨大星舰装甲残骸上,只剩下陆谨言一个人。失重感让几缕雪白的发丝在他眼前飘动,沾染着宇宙尘埃,像凝固的霜花。左肩伤口被重新包扎的地方,还残留着对方手指按压时传来的、带着不容置疑力度的触感——一种与冰冷的改造手术台、与组织训练场教官粗暴的矫正截然不同的“接触”。
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浩瀚无垠却冰冷空洞的宇宙。那里,刚刚消失了一个身影。
一种极其陌生的、难以定义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被层层程序封锁的意识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却又无法忽视的涟漪。
**动容。**
这个词,对于被抹去情感、训练成纯粹兵器的VI来说,本不该存在于他的认知词典里。它太模糊,太感性,太…“人”了。然而,此刻,他找不到更精确的词汇来描述胸膛深处那种细微的、沉甸甸的滞涩感。
不是任务失败的愤怒(尽管核心程序在反复报警)。不是对目标逃脱的杀意(那指令依旧清晰,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也不是对自身处境的恐惧(恐惧已被药物和神经手术剥离)。
那是一种…**空洞被短暂填满后又骤然抽离的失衡感**。
在“静谧之茧”里,在那片死寂的绿色坟墓中,陆辰的存在是唯一的“变量”。他是敌人,是目标,是必须清除的障碍,但同时…他也是唯一能交流(尽管是单方面的命令和讽刺)的对象,是唯一能提供生存所需(食物、水、伤口处理)的来源,是那片绝对孤独中唯一的“参照物”。他叫自己“陆谨言”,这个带着姓氏、带着某种讽刺期望的称呼,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照进了VI那被格式化得一片荒芜的“自我”认知领域,留下了一道灼热的刻痕。
而现在,这个“参照物”消失了。
陆辰的选择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效率——任务完成,目标回收,一个不稳定且极度危险的“俘虏”/“变数”被遗弃在宇宙废墟中。这完全符合一个顶级特工或佣兵的逻辑。陆谨言(VI)的核心程序甚至能分析出这是最优解:避免了可能的反噬,也甩掉了一个大麻烦。
**理智上理解,但…**
那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涌动。左肩伤口的痛感似乎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单纯的生理信号,而是连接着那个为他包扎的人留下的最后“印记”。耳边仿佛还残留着陆辰那低沉、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喂,陆谨言…”“记住它…想活着出去…”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在失重中微微悬空的手。这只手,曾在空间裂隙边缘,被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这只手,也曾按在空间核心晶体上,与对方的手共同对抗崩塌的乱流;这只手,本能地想要抬起,指向那个离开的方向,做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挽留姿态。
混乱的数据流在神经接驳器中冲撞。属于“VI”的程序在疯狂地试图重建秩序,将“陆辰”重新归类为“高优先级清除目标”,将“陆谨言”这个称呼标记为“无效干扰信息”,将左肩的包扎定义为“敌人的战术麻痹手段”。
然而,那片被强行撬开的记忆深渊,那些属于“厉林池”的、模糊却带着温度的碎片——爆炸前父亲有力的手掌拍在肩膀的触感,景逸恶作剧后被抓包时讨好的笑脸,景年安静地靠在他身边时身上淡淡的奶香…这些碎片,此刻却如同幽灵般,与“陆辰抓住手臂的温度”、“包扎时的按压感”、“陆谨言”这三个字的音节…诡异地重叠、纠缠在一起。
**“陆…谨…言…”**
他无声地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点气音。这个名字,不再是单纯的标签。它成了一个锚点,一个将他从纯粹杀戮机器的冰冷逻辑中,短暂地、痛苦地拖拽出来,窥见一丝“人”之存在的混乱与…孤独的锚点。
陆辰的离开,像拔掉了这个锚点。他漂浮在认知的虚空中,无所凭依。属于“VI”的冰冷程序想要将他重新拉回那个熟悉的、没有痛苦的(因为没有情感)杀戮轨道。但那个锚点留下的空洞,却在无声地呐喊,带着一种连改造手术都无法完全抹杀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失落感**。
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层无机质的坚硬冰壳,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浅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水光**,极其短暂地氤氲在那片冻湖之上,倒映着冰冷死寂的星辰。那不是眼泪(改造体可能已失去了流泪的功能),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震颤,一种灵魂被触动后无法自抑的生理反射。
动容。
为这宇宙的浩瀚与自身的渺小。
为这被赋予又旋即被收回的、荒谬的“联系”。
为这身为兵器,却在绝境中尝到一丝“被当作人(哪怕是讽刺地)”对待的复杂滋味。
也为这…再次被抛入无边黑暗与追杀的、注定的前路。
他静静地漂浮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宇宙坟场中的白色雕塑。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伤口在无声地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几个小时。他冰蓝色的瞳孔微微转动,那瞬间的脆弱和茫然如同被冰封的湖面再次凝结,重新覆盖上那层熟悉的、空洞的坚硬。但仔细看去,那空洞的深处,似乎沉淀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种更加沉重的、如同宇宙尘埃般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陆辰消失的方向,而是按在了自己左耳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皮下植入体位置。那里,一个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常规仪器探测到的信号灯,正在以特定的频率闪烁。
暗面之织的追踪信号。组织从未放弃他这件昂贵的资产。在他被卷入空间乱流、信号中断的这段时间里,组织的搜索网一直在运作。现在,他回到了正常空间,信号自动恢复连接。
闪烁的频率,是最高级别的召回与惩戒信号。意味着任务失败,意味着需要立刻返回接受审查、重置,甚至是…惩罚性再改造。
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属于“陆谨言”的波动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属于“VI”的、程序化的冰冷和绝对的服从。那短暂的动容,如同投入深渊的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他该回去了。
回到那个将他塑造成兵器、抹去他过去、掌控他未来的黑暗巢穴。
回到那个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的地方。
“陆谨言”…这个名字,连同那个在死寂温室中为他包扎伤口、在空间乱流中抓住他手臂、随口赋予他这个名字的男人…都如同那艘远去的穿梭艇,化作了宇宙背景辐射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光点,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噬。
他最后看了一眼陆辰消失的方向,眼神彻底恢复了那种无机质的空洞。然后,他身体微调角度,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朝着信号源指示的、某个隐藏在暗星域小行星带深处的隐秘坐标,启动了作战服内置的微型推进器。
一道微弱的白色轨迹,无声地划过漂浮着战争残骸的冰冷虚空,向着更深的黑暗驶去。
陆谨言(或者说,重新变回VI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回归,将在暗面之织内部掀起怎样的波澜。一个被认为在“虚空之喉”任务中与目标同归于尽的顶级兵器,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带回了与目标陆辰共处一个封闭空间并最终“协助”对方逃脱的情报(尽管是迫于生存),这本身就是巨大的变数和潜在威胁。
等待他的,绝不会是欢迎。而是冰冷的审讯台,是更深入的精神扫描和记忆审查,是试图抹除“陆谨言”这个“污染源”的强制再教育,甚至…是为了确保绝对忠诚而进行的、更残酷的神经手术。
而在星穹城的方向,陆辰已经安全地将蓝色钥匙晶体交接。他站在辉耀学院龙渊阁高耸的观星台上,望着窗外璀璨却冰冷的星河。任务报告已经提交,关于“白鬼”VI的部分,他做了模糊化处理,只强调了其作为兵器的可怕和在空间乱流中“失踪”。他没有提及“陆谨言”,没有提及那个包扎的伤口,也没有提及那双冰蓝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动容。
但那个白发蓝眼、在废墟中沉默伫立的身影,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意识里。那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警惕的敌人,更是一个被残酷命运扭曲、在非人改造下挣扎的…少年。一个他亲手赋予了一个名字,又亲手遗弃在黑暗中的存在。
“陆谨言…”陆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消散在夜风中。一丝极其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沉重感,压在了这位铁血教官的心头。他知道,放走VI,等同于纵虎归山。那个兵器一旦被组织回收重置,将会是更加可怕的敌人,未来必定会再次对上,甚至可能威胁到景逸和景年。
他拿起通讯器,接通了一个加密频道:“‘白影’计划目标VI,确认存活,已回归暗面之织。启动最高级别监控,我需要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以及…他下一次出现的位置。”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之前的复杂情绪被更深的算计和决心取代。下一次见面,或许就是彻底了断之时。无论是为了任务,为了潜在的威胁,还是…为了那个被他遗弃在宇宙废墟中、名为“陆谨言”的、不该存在的幻影。
命运的丝线,在冰冷的宇宙中再次绷紧。陆谨言回归黑暗接受淬炼(或者说摧残),陆辰则在光明处布下罗网。而厉景逸在陆辰严苛的训练中飞速成长,厉景年在精密实验室里默默积蓄力量…所有被那场爆炸撕裂的生命轨迹,都在各自的道路上狂奔,终将无可避免地再次交汇,碰撞出更加惨烈、也更加炽热的火光。而“陆谨言”这个名字,将成为搅动这场风暴的关键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