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筛碎龙井光

晨露未晞，沈疏月踩着青石板上的苔花转过月洞门。茶庄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叮咚作响，昨夜暴雨打落的玉兰花瓣粘在石阶缝隙里，像谁随手撒了一把素绡。她低头理了理松散的缠花，昨日藏书阁那朵栀子不知何时被夹进了《茶经》，今晨翻开时染得书页都带香。

"沈姑娘来得正好。"兰姑从焙茶坊探出身，靛蓝围裙上沾着茶末，"少东家说今日要试新火候。"话音未落，蒸青的竹香混着炒茶的焦香扑面而来。沈疏月跨过门槛时，正见陆砚舟俯身在焙笼前，素纱中单被汗浸得透亮，后颈黏着几绺乌发。

他头也不回地递来茶筅："劳烦试这锅辉白。"沈疏月接过时触到微潮的竹柄，尾端刻着枚月牙纹。焙笼里青叶翻卷如浪，她拈起一片对光细看："火候过了三分。"指尖揉捻时发出脆响，"龙井该是'糙米色'，这都成松烟墨了。"

陆砚舟突然握住她手腕，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她虎口："沈姑娘的'三分'是从何算起？"他掌心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惊得沈疏月险些打翻茶匾。檐角漏下的晨光被竹帘筛成碎金，在他眉间晃出粼粼波光。

"陆公子若不信..."她抽回手，从荷包掏出个琉璃瓶，"用这个量。"瓶中晒干的木樨花正是昨日赠他那罐。陆砚舟低笑，鎏金茶匙在青瓷碗沿敲出清音："原来沈姑娘早备着克我的法子。"

忽有穿堂风掠过，竹帘哗啦掀起。沈疏月慌忙去按飞起的账册，发间银簪却被帘绳缠住。陆砚舟抬手解困，袖口冷梅香混着龙井焦香萦绕鼻尖。"这帘子该换了。"他摩挲着断裂的竹篾，指尖沾着沈疏月一缕青丝，"上回说要教你编帘..."

"少东家！"茶工阿贵扛着新焙笼闯进来，"西山的古茶树..."他瞥见沈疏月绯红的耳尖，忙改口道："新采的茶青淋了雨！"

陆砚舟抄起烘茶用的竹匾往外走，临到门边又回头："沈姑娘的琉璃瓶，借我盛些晨露可好？"他逆光而立，中衣领口微敞，锁骨处沾着片碧螺春的嫩芽。沈疏月别开眼，将瓶子往案上一搁："碎了要赔双倍。"

晾茶场上铺开的篾席像块巨大的棋盘，受潮的茶青蔫头耷脑地蜷缩着。沈疏月俯身拨弄叶片，腕间五色缕垂落席面。陆砚舟忽然在她身侧蹲下，广袖扫过她裙裾："听闻沈姑娘擅制花露？"

"总比某人把蔷薇露当茶引强。"她想起上月他送来那盏"特调"，甜得小满三日不肯饮茶。指尖沾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忽然发现他腰间换了条青玉带钩，云纹中间嵌着颗红豆——正是她去年腊八熬胭脂时丢的南国相思子。

陆砚舟用茶针挑起团茶青："若将这些摊在竹编灯笼里..."他转头时鼻尖几乎擦到她发间缠花，"借东风微烘..."沈疏月倏地站起，却被他拽住裙角："当心！"她这才发现身后是滚烫的烘茶炉。

日头攀至中天时，两人在古茶树园歇脚。八百年的老树枝干虬结，陆砚舟靠着树根翻看《茶丝录》残卷，翡翠持珠滑落腕间。沈疏月望着他翻页时振动的睫毛，忽然想起这书稿里夹着的枫叶签，叶脉上用银粉描着"月"字。

"此处说'茶丝同源'..."他指尖点着某行批注，"沈姑娘怎么看？"沈疏月假装整理襻膊，实则躲避他眼底灼人的光："不过是说茶需揉捻，丝要缫煮。"她腕间五色缕的蓝线忽然崩断，琉璃珠滚进茶树根部的青苔。

陆砚舟俯身去捡，后襟沾了泥也不顾："就像这珠子..."他对着阳光端详，"看着是蓝，透光却是青。"沈疏月接过来时触到他温热的掌心，琉璃珠里凝着的气泡正巧圈住两人的倒影。

蝉鸣骤起时，沈疏月发现他腰间香囊换了熏香。昨日还是冷梅香，今日却泛着龙脑的清苦。她假装去嗅茶花，却被他突然递到唇边的茶盏截住动作。"尝尝。"他眼底映着筛过竹叶的碎光，"用你教的木樨露调的。"

沈疏月就着他手抿了口，甘冽中泛着桂花蜜的尾韵。要退开时忽觉耳后一暖，陆砚舟摘下半萎的茶花别在她鬓边："比缂丝颜色鲜活。"他指腹擦过她耳垂，那里有粒朱砂痣，藏在发丝里像颗欲坠的露珠。

申时的骤雨来得猝不及防。两人抱着茶筐往焙茶坊跑，沈疏月裙裾被雨水浸成深碧色。陆砚舟脱下外衫要给她披，却见小满举着油纸伞从回廊奔来："疏月姐！顾三娘让你去试嫁衣...哎？陆公子怎么在抖茶筛？"

沈疏月这才发现他广袖里兜着满满龙井，方才护着她奔跑时竟不忘接住被雨打落的茶芽。雨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进茶青，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拂，却在触及肌肤时触电般缩回。陆砚舟将茶芽倒进她掌心："赔你的琉璃瓶。"

暮色染透窗纸时，沈疏月在云锦阁翻出个空瓶。晨露在琉璃中泛着淡金，底部沉着颗红豆，也不知是何时落进去的。她对着烛火轻晃，红豆的影子投在《茶丝录》残卷上，正巧盖住"永结"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