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茶涩浣纱溪

五更天的梆子还悬在雾里，沈疏月已背着竹篓登上茶山石阶。露水浸透麻履，青苔在足底碾出汁液，她扶住古茶树虬结的枝干喘息，惊飞了叶间打盹的绣眼鸟。东方既白时，篓中龙胆草已盖过背篼纹路，叶脉上凝着的晨露恰似某人眼底的星子。

山腰传来熟悉的玉磬声，陆砚舟执着湘妃竹杖拨开晨雾。他今日束着葛布额带，荼白短打被露水染成蟹壳青，腰间竟别着个药锄——正是她去年深冬丢在药圃的那柄。

"沈姑娘采药不备蓑衣？"他晃了晃竹杖尾端挂着的油布斗篷，"辰时怕有骤雨。"沈疏月攥紧篓绳，昨日新染的蔻丹在龙胆草汁里泛着紫："陆公子改行当铃医了？"

话音未落，天际滚过闷雷。陆砚舟解下斗篷要披，她却闪身躲过。纠缠间药锄勾住他蹀躞带，鎏金环扣"咔嗒"弹开，露出贴身收着的杏色香囊——正是藏书阁遗失的那只。沈疏月耳尖发烫，疾走时踩到湿滑的茶花，整个人向后仰倒。

陆砚舟展臂来接的动作像极了茶艺中的"流云揽月"，竹杖扫落的花瓣雨里，沈疏月嗅到他襟前新熏的苦艾香。掌心擦过他后颈旧疤时，那处肌肤竟微微发烫："沈姑娘的谢礼..."他喉结滚动，声音暗哑如陈年普洱，"不妨用篓中夏枯草来抵。"

辰时的雨来得又急又猛，两人挤在古茶树洞中避雨。陆砚舟用斗篷撑起方寸天地，沈疏月整理药材时发现他袖口裂了道寸长的口子，断线处还粘着茜草汁——正是那日染坊相拥时勾破的。雷光劈开雨幕时，她鬼使神差地掏出随身针线包。

"别动。"银针挑起月白丝线，陆砚舟垂眸看她打结的模样，"沈姑娘可知'缝衣结缘'的旧俗？"他吐息拂动她额前碎发，惊得针尖戳破指尖。血珠滚落在夏枯草上，被他突然含住伤口的动作凝成朱砂痣。

雨歇时已近巳时，茶山腾起乳白云雾。陆砚舟变戏法似的摸出个荷叶包，新蒸的青精饭混着乌桕叶香。沈疏月咬到颗酒酿梅子，酸甜滋味在舌尖炸开时，忽见他腕间五色缕换了编法——金线缠着茶青，正是那日虹月桥畔所系。

"明日龙舟竞渡..."他拭去她唇边饭粒，"沈姑娘可愿同往？"指尖残留的触感比梅子更灼人，沈疏月低头去寻遗落的药锄，却发现他早已将工具收入背篓，篓底静静躺着去年丢失的缠花银簪。

午后的药圃蒸腾着苦香，沈疏月翻晒艾草时，小满举着染蓝的指甲跑来："三娘让问香囊绣什么纹样！"漆盘里堆着端午用的朱砂雄黄，最底下压着陆砚舟晨间塞来的洒金笺——"月华锦纹，配木樨穗"。

"就绣...五毒纹。"她故意将雄黄撒在笺上，金粉却黏在指腹拂不去。晾药架突然被风吹倒，艾草铺成青毡，沈疏月俯身去拾时，正撞见陆砚舟立在月洞门外。他提着个竹丝灯笼，灯面糊的竟是霞影纱残片，烛光透出时宛如晚霞栖在掌中。

"沈姑娘可听过'药香熏茶'？"他捻起片薄荷叶对着光，"像这样..."叶片贴在灯笼纱面，脉络在烛火中纤毫毕现。沈疏月伸手要碰，他却突然抬高灯笼，暖光顺着她仰起的脸庞流淌："明日申时，我在虹月桥头等这盏灯。"

酉时的市集喧闹如沸，沈疏月抱着新缝的香囊穿过人流。顾三娘的胭脂铺前悬着五彩缕，陆砚舟正在阶前挑拣菖蒲。他今日换了天青襕衫，发间竟别着那支缠花银簪，见她来了便笑："沈姑娘的香囊，可装了同心结？"

"装的是驱蛇雄黄。"她将香囊掷在摊前，却被小满撞歪准头。香囊落入他怀中，杏色缎面赫然绣着歪斜的并蒂莲。陆砚舟抚过凹凸的针脚："沈姑娘的绣工...颇有古意。"他解下腰间玉佩系在香囊上，"正配这枚双鱼佩。"

暮色染红浣纱溪时，陆砚舟忽然拽她躲进酒旗阴影。巡街衙役的灯笼晃过青石板，他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后背，心跳声透过两层衣料共振。沈疏月嗅到他袖口沾染的薄荷香，混着雄黄辛辣，竟比任何熏香都醉人。

"沈姑娘可知..."他声音擦着耳廓划过，"端午夜采的夜交藤，能编相思结？"沈疏月正要反驳，唇上忽地一凉——他竟用菖蒲叶沾了雄黄酒点在她唇间。对岸龙舟试水的鼓点恰在此时响起，震得满河星子乱颤。

戌时的更鼓催散市集，陆砚舟执意送她归家。途经虹月桥时，他忽然指着桥柱某处："沈姑娘看这祈福笺..."褪色的洒金笺上写着"愿得织女巧"，落款是去岁七夕。沈疏月凑近细看，发现背面还有行小字："再借月老线"。

细雨又起时，两人挤在茶寮檐下。陆砚舟解下外衫披在她肩头，衣襟熏的竟是云锦阁常用的苏合香。沈疏月望着雨帘突然开口："陆公子可知这香..."话未说完，他变出个油纸包，新炒的松子糖泛着琥珀光："尝尝，用你教的木樨蜜炒的。"

归家后对灯拆解香囊，沈疏月发现内衬夹层藏着片枫叶签。银粉描的"月"字旁多了个"砚"字，朱砂小楷批注："茶丝本同源"。她将枫叶夹回《茶丝录》时，窗外忽然飘进盏河灯，纱面药草脉络间透出四个字——"明日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