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织成一张绵密的、白茫茫的网,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模糊了去。程潇是被手机固执的震动硬生生从睡梦里拖出来的。他皱着眉,带着被惊扰的薄怒摸到床头柜上冰凉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眼睛一眯,来电显示赫然是“陈不过”。
心头莫名一跳。陈不过这厮,字典里大概压根没有“深夜扰人”这一条规矩。他拧开床头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空间,划开接听,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喂?陈不过,你最好有……”
“程潇……”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吞没,带着一种陌生的、被高温灼烤过的沙哑,尾音虚浮地飘着,断断续续,“我……好像发烧了……家里……没药……”
后面的话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断。
程潇猛地坐直了身体,睡意瞬间跑得一干二净。陈不过?发烧?那个连流感季节都能靠意志力硬扛过去、体温计都很少摸一下的陈不过?这简直比窗外的暴雨更让他觉得不真实。可那虚弱的声音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口最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烧多少度?量过没?”程潇语速飞快,人已经掀开薄被下床,脚踩进拖鞋里,动作利落得像是训练过无数次。
“……没量……”那边的人似乎耗尽了力气,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冷……”
“等着!”程潇丢下两个字,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房间里只剩他急促的动作声——翻出药箱,把退烧药、退热贴、体温计一股脑扫进去,又冲进厨房,胡乱抓了些面包塞进袋子。抓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时,他瞥了一眼窗外,夜色被雨水搅得一片混沌,路灯的光晕在水汽中扭曲变形。他没多想,抄起一把伞就冲进了那片滂沱之中。
雨水冰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伞骨在狂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程潇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小区里迅速积起的水洼,裤腿很快湿透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冷意顺着小腿往上爬,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平日里冷静理智、万事尽在掌控的怪人陈不过,此刻正一个人躺在公寓里,烧得意识模糊。
陈不过的公寓门锁是指纹密码锁,程潇有权限。他湿淋淋地冲进玄关,连伞都来不及收好,随手丢在门边。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混着汗意的热气。循着微弱的光源和压抑的呼吸声,程潇径直闯进了卧室。
床上的人蜷缩着,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此刻汗湿地贴在苍白的额角,眉头紧紧锁着,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薄被被他无意识地蹬到了脚踝,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领口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深色。程潇几步跨到床边,手背贴上陈不过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指尖猛地一缩。
“陈不过?”他低声唤着,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床上的人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焦距艰难地对上程潇的脸。烧得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溢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程潇不敢耽搁,迅速拿出体温计,费力地哄着陈不过微微张开嘴,把冰凉的探头塞到他舌下。等待读数的几十秒显得格外漫长。电子体温计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程潇抽出一看——39.7℃!
他心头一紧,立刻拿出退热贴,撕开包装,小心翼翼地贴在那滚烫的额头上。指尖触碰到那异乎寻常的热度时,竟有些微微发颤。他又倒了温水,掰出药片,俯身靠近陈不过,试图把他扶起来一点:“不过,张嘴,吃药。”
陈不过烧得迷迷糊糊,身体软得使不上力,程潇半抱着他,手臂绕过他汗湿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不正常的灼热和轻微的颤抖。他把药片递到陈不过唇边,低声催促:“快,吞下去。”
或许是冰凉的退热贴带来了一丝刺激,陈不过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真的微微张开了嘴。程潇迅速把药片塞进去,又赶紧把水杯凑到他嘴边。温水流过干裂的唇,陈不过本能地吞咽了几口。
就在程潇稍稍松了口气,准备抽回手臂将他重新放平时,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病人孤注一掷般的凶狠,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程潇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他身上。他愕然抬眼,对上陈不过烧得通红的眼睛。那双眼此刻雾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水汽的琉璃,焦距涣散,却又异常执拗地死死盯着程潇的脸。
“阿奕……”一声模糊的、带着滚烫气息的呼唤,从那干裂的唇间逸出,轻飘飘的,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重重地砸在程潇的心上。那称呼,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带着少年时独有的亲昵,早已被陈不过自己亲手埋葬在冷硬的“程潇”二字之下。
程潇整个人僵住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手腕处被紧握的皮肤,清晰地传递着对方灼人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他看着陈不过,那张因高烧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脸,此刻却因这声呼唤,流露出一种近乎委屈的执拗。
他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陈不过滚烫的手死死攥着自己。直到对方的力气似乎耗尽,手指一点点松脱滑落,沉重的眼皮再次无力地合上,呼吸重新变得粗重而昏沉。程潇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将陈不过放回枕上,拉过薄被盖好他蹬开的小腿。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沁出了一层薄汗。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阵莫名的鼓噪。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枕边,那里似乎压着一个硬质的棱角。程潇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指,在枕头边缘摸索着,果然触到一个硬硬的壳子。他轻轻抽了出来。
是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深蓝色封面,没有任何花纹,透着陈不过惯有的冷硬简洁。
程潇拿着笔记本,走到卧室靠窗的单人沙发边坐下。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淅淅沥沥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衬得房间里更加寂静。他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翻开了第一页。
入眼全是密密麻麻的符号、公式、推演逻辑。字迹是陈不过特有的,锋利、工整、一丝不苟,透着绝对的理性。从流体力学模型到某个复杂算法的优化路径,再到对某个历史事件概率链的严谨分析……一页页翻过去,仿佛在检阅一座由冰冷数据和逻辑链条构筑的精密堡垒,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思维轨迹。程潇甚至看到几页专门分析“人类非理性决策的数学模型”,字里行间透着一种俯瞰般的冷静审视。
这很陈不过。程潇扯了扯嘴角,心里那点因那声“阿奕”而掀起的波澜,似乎被这熟悉的冰冷渐渐压了下去。他翻页的速度快了些,指尖划过那些似乎永远不会出错的推演过程,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悉感。
翻到最后一页,厚厚的纸张到了尽头。程潇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最后一行冰冷的结论性公式,正准备合上笔记本,指尖却触到了一丝突兀的厚度。
他动作一顿。那硬壳封底的内侧,似乎粘着什么东西?他捏住封底的硬壳边缘,试探性地轻轻一揭。
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泛黄的拍立得照片,从封底和最后一页纸张之间的隐秘夹层里,飘落下来,打着旋儿,轻轻掉在他的腿上。
程潇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的像素不高,带着老式相纸特有的颗粒感。背景是模糊晃动的篮球场边线,阳光似乎很烈,在塑胶地面上投下浓重的影子。画面的中心,一个穿着旧款高中篮球队红色背心的少年,正高高跃起,身体在空中舒展开一个充满力量感的弧度。他伸长了手臂,五指张开,狠狠地摁向篮筐上方那个小小的橙色球体。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刘海,有几缕黏在饱满的额角,飞扬的发丝捕捉住了阳光的金色碎屑。少年的侧脸线条青涩而锐利,嘴角因为专注和用力而紧紧抿着,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里面燃烧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对胜利的渴望和少年人的一往无前。
那是十六岁的程潇。是他在高中联赛上,扣进那个锁定胜局的、被队友们抛起来欢呼的决胜球瞬间。他记得那个球,记得震耳欲聋的欢呼,记得落地时膝盖砸在地板上的钝痛,也记得被抛起来时,掠过看台高处那片模糊的人影……
程潇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照片上那个凝固的、充满生命力的身影。指尖的触感冰凉,可照片里那个少年身上喷薄而出的热气,却仿佛隔着时光,灼烧着他的指腹。原来那天……看台上,有他?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将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的背面,依旧是那熟悉的、锋利如刀刻的笔迹。但这次,没有冗长的公式,没有冰冷的符号,没有复杂的推演链条。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墨色深浓,力透纸背,简洁到极致,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宣告:
反例:程安弈。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彻底停了。万籁俱寂的深夜,连风声都隐匿了踪迹。房间里只剩下陈不过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和他自己骤然清晰起来的心跳。
程潇捏着这张泛黄的、藏匿在理性堡垒最深处的“反例”,久久地、久久地坐在那里。沙发柔软的布料陷下去,包裹着他,却驱不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一种近乎晕眩的震荡。那行字像带着某种魔法,将他钉在原地。
“反例:程安弈。”
每一个笔画都冷硬如陈不过本人,却又在冰冷的定义下,藏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足以颠覆所有逻辑的悖论。程潇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移向床上昏睡的人。
陈不过的眉心依旧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某种沉重的负荷。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发丝,几缕乌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那平日里总是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唇,此刻因高烧而微微张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微弱地拂动着空气。
这张脸,程潇看过无数遍。在实验室通宵达旦的荧光灯下,在激烈争论时紧绷的线条里,在对方用最简洁精准的言语将他复杂的模型批得体无完肤的瞬间……冰冷,坚硬,无懈可击,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铁。
可就在刚才,这同一个人,用滚烫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用烧得沙哑破碎的声音,喊出了那个早已被尘封的、带着青涩温度的昵称——“阿奕”。
那声呼唤,和眼前这张照片,还有照片背后这行字,像几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粗暴地劈开了陈不过精心构筑的、固若金汤的理性世界,露出了底下深不可测、汹涌滚烫的岩浆。
程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相纸边缘硌着他的指腹,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痛感。他几乎能想象出陈不过写下这行字时的样子。一定是深夜,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一定是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表情严肃得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他写下“反例”二字时,或许带着惯常的、对无序的审视。但当“程安弈”这三个字落笔时,那握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是否也曾有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那冰冷的眼底深处,是否也曾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解析的波澜?
反例……程潇咀嚼着这两个字。在他的世界里,规则是用来遵循或利用的,变量是用来计算和控制的。可“程潇”这个存在,却被他亲手定义为“反例”——一个违背了他所有冰冷公式、所有理性推演、所有逻辑链条的存在。一个无法被纳入模型、无法被精确预测、无法被彻底掌控的……意外。
一个必须被单独隔离出来,用最坚硬的壳子封存起来,深藏在堡垒最深处、绝不能示人的……意外。
“唔……”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呻吟打破了房间里沉重的寂静。
程潇猛地回神,像从一场深沉的幻梦中惊醒。他循声望去。
床上,陈不过不知何时微微侧过了头,烧得通红的脸上,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他似乎挣扎着想从混沌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眼皮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里露出的眼神,不再是方才的涣散迷离,而是带着高烧病人特有的、湿漉漉的茫然。那目光没有焦点,先是落在天花板的某处,茫然地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轨迹,一点点、一点点地,移了下来。
最终,停在了程潇的脸上。
停在了程潇手中捏着的那张小小的、泛黄的照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冻结了。
陈不过的瞳孔,在那片烧灼的迷蒙中,骤然缩紧。那双总是冷静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被猝然撕裂的惊骇,如同平静冰面被巨石砸开,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汹涌的黑色漩涡。
那惊骇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弥漫开来——是秘密被彻底曝晒在烈日下的狼狈,是堡垒被从内部攻破的绝望,是精心构筑的世界瞬间崩塌的茫然……还有一丝,程潇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脆弱的哀求。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口型,程潇看得清清楚楚,是——
“阿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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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回来更新 推剧情的话要等事情处理完我再好好思考 这篇的话是一种设想 如果程潇高中没有逃避陈不过 两人共同面对困难 那时的程潇应该更加坚强有担当 所以和正文的程潇有些不同
好的!大概5号可以解放 但是紧接着就要去集训了 但时间肯定是松快了不少 很快就给大家看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