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关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领口时,顾阳安正弯腰去够一截焦黑的树根。弹片在头顶炸开的轰鸣里,他听见了呻吟——很轻,像被炮火揉皱的纸。
循声拨开半人高的荒草,他看见个穿灰布军装的战士蜷在弹坑里。军裤膝盖处撕开道口子,露出森白的腿骨,左胸的棉絮浸透了血,却还固执地护着怀里的东西。战士的脸埋在臂弯里,下巴上挂着凝固的血痂,唯剩半张脸还能辨认:二十来岁的年纪,眉骨高挺,睫毛上沾着草屑。
顾阳安兄弟?
顾阳安跪下来,军用水壶碰在弹壳上发出脆响。战士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抬起头。顾阳安被那双眼睛惊住了——不是恐惧,不是绝望,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执拗,像在看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战士的手从怀里抽出来时,掌心沾着泥和血,却小心翼翼地托着张照片。照片边角卷了毛,被人反复摩挲过,印着穿月白棉布衫的女人,倚着院门口的老槐树笑。她身后有道模糊的影子,像是抱着什么,女人的手指向影子,嘴角的笑纹里全是期待。
万能龙套俺媳妇......
战士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万能龙套上个月寄来的......她说......要生了......
顾阳安这才注意到,战士的军装领口别着枚红布剪的"长命锁"——是民间给未出世的孩子求的。他喉结动了动,伸手去摸战士的颈动脉,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万能龙套能......能帮我......
战士的手突然攥紧照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万能龙套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塞进顾阳安手里
万能龙套俺叫周铁柱,河北沧州......青河村的......
顾阳安接过油布包,摸到里面的信纸还带着体温。战士的呼吸越来越弱,像风中残烛,却还在断断续续说
万能龙套俺走那天......她送俺到村口......说等麦收......要给娃做虎头鞋......
他的手指向照片里的女人
万能龙套她叫......叫春枝......
顾阳安...好
顾阳安平静的说着谎
顾阳安你听着,我是独立团的顾阳安,打完这仗我就去青河村,我给你带青河的水,带春枝的信。
战士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有星子落进去。他抬起手,想碰碰顾阳安肩头的军章,却重重摔回地上。最后一口气散在风里时,他的嘴角还挂着笑,手指一直勾着照片里女人的衣角。
顾阳安跪在弹坑边,把战士的军帽轻轻扣回他头上。风掀起照片的边角,他看见背面有行歪歪扭扭的字,是战士的笔迹
万能龙套春枝,等俺打完东洋鬼子,咱给孩子取名叫'平安'——让娃一辈子平平安安。
暮色漫上来时,顾阳安把油布包揣进怀里。他背起战士的枪,把那朵被踩烂的野菊放在他胸前。远处的军号响了,是收兵的信号。顾阳安最后看了眼弹坑,转身走向队伍——他的靴底沾着青河村的土,怀里有封要送三百里路的信,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小名,在风里轻轻飘。
三个月后,青河村的春枝在村口接到信。
信是顾阳安写的,字迹工整,末尾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太阳花。他说
顾阳安铁柱兄弟没等到麦收,可他托我给您带了青河的水,带了虎头鞋的料子,带了......带了整个春天。
春枝抱着刚满月的娃娃,眼泪滴在信纸上。娃娃的小拳头攥着块红布——是从信里掉出来的,正是当年她剪的长命锁。
村头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有人在说悄悄话。春枝抬头,看见树杈间挂着块破布,是件灰布军装的衣角,沾着血,却洗得发白。风掀起布角时,露出里面半张照片:年轻的男人穿着军装,怀里抱着个穿月白棉布衫的女人,身后是个抱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