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专心致志地引导他倾诉:“慢慢说,我在听。”我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事实上我也不是急躁的鲁莽的人。
“我曾经卖出去一幅画,但那不是我画的,是他,唯一一张我满意的、充满血腥气的画。他每晚都或浅或深地要来侵占我的身体。好的情况,只是能吓死人的梦魇。坏的情况是我完全失去意识,第二天醒来,发现身上无数道结痂的伤口,以及尖叫过后失声的嗓子。”
我疑问道:“你的家人发现不了吗?”
他说:“我之前说过的,画室重建了好几次,隔音是最好的,我回家也不允许带任何点火的东西进画室。可能我发出多少分贝的尖叫,外面都听不到吧。”
“画室没有窗户?”
他苦笑:“没有,没有光能透进来。”
无数的惊讶闪过我的脑子,下一秒全部迎刃而解。他说:“他们都害怕我,不是怕失去我。”
他又说:“很多人和我有相同的遭遇或者经历,但是他们学会了接受并且处理得很好,然后过上了‘正常的有意义的生活’,加引号的。对于这些我很洒脱,是我让魔鬼进来的,一开始像是把自己切碎了喂给他。但现在我却没有摆脱他,他用我的尸体恐吓所有人,让他们把我关起来。他乐得做坏事,留给我烂摊子。”
我安静地倾听,直到他悲哀地说:“但他为什么要走呢,他也不想无家可归啊。”
我无法共情,所以我一直在分析,他说这些话能反映他怎样的状态——崩溃还会再来,他仍没有接受一切,没有直面崩溃的神经和身体。
尽管我有了于心不忍的情绪,我还是会说:“无论是你的允许还是他人的恐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杰克。……现在你需要看你自己的身体,浮于表面的,还有表面之下的身体。那不丑陋,也不触目惊心。”
我问:“你观察过我的脸吗?”
他几乎立即回答:“当然,诺顿,那很明媚。”
“哈…谢谢。我是指我左脸的伤疤,不细说那个错了,我也不会给自己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单看现在,我已经接受伤疤的存在,也就是说,我对我做的事改观了——没有那件事的发生,我无法成为现在的自己。”我望向镜中的人,只是看崎岖不平的伤疤。
我们的苦难都源于欲望,我曾经对跨越阶级的渴望,他对暴力的贪恋。欲望越多地侵蚀,他的梦魇就越发不可控。
在那之后,有一次我们在街上喝醉,他攥着我的手同我说,他觉得自己浑身的刀伤好丑,让他难以接受。而我只是拉开他的袖子,看了一眼,任何反应都没有。我说:“伤疤已经存在了,就让它存在吧。”
“世界上没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你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杰克,你有能力对抗他,他不是你的魔鬼,他只是你内在的欲望,直视他吧,别害怕。”
……
三个月后,抗议者在监狱蹲了三个月零十天。
我实施了商议的计划,驱车前往市政厅。
我们在门口打地铺,我教他要在被子下垫一张纸壳,“这样睡起来会更温暖。”
有了他的资助和通行证,警方拿我们没办法,我进行了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次抗议。
只记得摇旗呐喊时,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他在一旁发放传单,遇到不理会的人还会骂一句。惹得我发笑。
时间再次消失,我感觉世界经过我,成就它本身。可大本钟上的时间还在流转,天很快暗淡下来。
夜晚,疲惫的人们早早睡去,这条街很少有车经过,没人能打扰他们安眠。
这时,一辆巡逻警车开过来,停在我们面前。
我选择不去理会,但已经喝醉的他就不这么想了。
他几乎是冲上去,以诘问的语气对警察指控道:“嘿,你,既然你们吃饱了没事干,回答我的问题。你们知道监狱里,每年有多少人会死在狱卒手上吗?他们死了,会被栽赃到那群傻逼的罪犯身上,‘哦我很抱歉,我真的没发现这等让人悲伤的事情’,他妈的你们就是这样恶心的人!”
我无法忽视他的暴躁,同样其他人也被吵醒,在被窝中翻动身体。
他还是阐述:“有你们的存在,不会有人改邪归正,他们只会越来越烂,越来越堕落!无药可救!所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这种错误的怪罪必须停止,我站起身对巡警说:“晚安,好梦。别在意。”随后车开走了。
他的攻击转向我,把愤怒向我砸来:“你去死吧,你这自私的混蛋。你凭什么要了解我的人生!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你为什么不他妈闭嘴呢,杰克。”我忍着怒意,上升到伦敦天空的烟,被点燃,火苗重新落回我的胸口。
我看到火苗烧得正旺,这时他的难过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麻烦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深呼吸好吗?”
“什么?别开玩笑了,诺顿。我骂了你,你不生气吗?”他跌坐在我面前,眼中满是绝望。
“刚才有一瞬间,我很生气,但现在我很平静。我也没必要发泄情绪,助涨怒火。”我困得睁不开眼,躺回去迷迷糊糊地讲话。
他跟着我一起躺下,把自己包在被子里,踌躇道:“我感觉特别狂躁,从心脏传出来的暴怒让我有冲动,然后我冲你发火。但现在,我好多了。”
“嗯……没关系。”随后我陷入睡眠。
此后两天,我们继续抗议活动。我没有精力思考活动的延伸内涵,如果把东西分得太干脆,做事便不认真。
关于抗议的结果,石沉大海。内政大臣做缩头乌龟,当他见到我们时,只会慌张地逃窜,不听不说。
对未来绝不能心急,不能焦急地做无用等待。
所以这次活动结束,我们赶忙回家做下一步准备。
他和我分享了第一次参与抗议的心得,说了很多话,看了许多无聊的电视节目,喝了很多酒。最后睡在地毯上,半夜我顶着天旋地转的脑子,搬来唯一一床被子给我俩包住,再醒到日上三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