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宝于一片罕见的宁静中缓缓苏醒。
率先恢复的是意识,而非视觉。
脑海中没有即刻涌上杀戮的喧嚣与力量的躁动,反而是一种陌生的、深沉的平和,仿佛暴风雨过后波澜渐息的海面。
随即,感官逐渐回归。
最先捕捉到的,是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气息——不属于魔界任何奢华的熏香,而是清浅的、带着生命韵律的清香,像是铃兰在晨间绽放的味道,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寝殿熟悉的暗色穹顶,但今日看来,那压抑的色调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他微微侧头。
凌夏就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窗边。
魔界永恒暗淡的光线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轮廓。
她似乎一夜未离,此刻正单手支颐,眼睫轻阖,呼吸均匀,竟是在小憩。
她的睡颜沉静,与这里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幅让他心绪微澜的画面。
昨夜破碎的记忆开始回流——炽热的岩浆、那个弱小的自己、她尖锐的诘问与维护、最终不顾一切的融合,以及……那首不成调却让他莫名安宁下来的童谣。
所以,那并非梦境。
他静静凝视着她,心中翻涌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
那不再是单纯炽烈的、想要摧毁或占有的疯狂执念,而是掺杂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的东西。
是困惑,是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都不愿承认的贪恋。
贪恋那份她所带来的、他从未体验过的平静。
要是他是杨文昭就好了。
不可一世的魔族太子,第一次想做一个人类。曾经他最看不起的种族……
他起身,走近,伸手——
凌夏倏然惊醒,睁开眼便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视线。
他就那样站着,大大方方地任由她看,仿佛方才试图触碰的动作再自然不过,丝毫没有扰人清梦的歉意。
直到凌夏彻底清醒,蹙眉问道:“做什么?重新把我锁起来?”
阿宝闻言,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沉默一瞬,只是转过身,背对着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道:“帮我把头发编起来。像以前一样。”
他记得。记得那段记忆混乱、错将她认作挚爱的时光里,在他还是那个“杨文昭”的时候,她总是耐心地替他编发。
那种被细致打理、指尖偶尔擦过皮肤的感觉,他莫名地……很喜欢。
凌夏看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捏着那根深色皮筋的手指微微收紧。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伸出手指,轻轻插入他冰凉而湿润的发丝之间。
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
阿宝闭上了眼睛,全心感受着那双带着温暖生命力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的触感。
那细微的拉扯,那偶尔划过头皮带来的、令人战栗的微痒。
一种近乎陌生的舒适感,从发梢蔓延至四肢百骸。
要是他真的是杨文昭就好了,与她青梅竹马,陪她一起长大……
他再一次这么想。
一种诡异却意外平衡的静谧,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
凌夏的手指逐渐找回了熟悉的节奏,动作由迟疑变得流畅。
辫子很快编好,末端被那根皮筋利落地扎紧。
凌夏收回手,却没有立刻退回安全的距离,反而就着这个他背对着她的、似乎暂时收敛了所有攻击性的姿态,轻声开口:“我不想被关在魔宫里。”
她的诉求直白得近乎莽撞,没有任何迂回与示弱。
阿宝缓缓睁开眼,并未立刻回头。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反问:“你想去哪?”
“我想逛逛魔界。”凌夏的回答很明确,“看看这片孕育了你的土地,到底是什么样子。”
阿宝终于转过身看着她,良久,他才开口,语气是一种近乎纵容的应允,“可以。”
凌夏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
“只要不离开魔界,你去哪里都可以,那个人类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也不会。”阿宝继续说道,“但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凌夏,你如果敢离开魔界……”
他顿住了,似乎一时间竟找不到足够分量的威胁之词。
杀死她?他做不到。
折磨她?那并非他此刻所愿。
半晌,他像是有些烦躁,又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的妥协,闷闷地吐出这句话:“我能抓到你一次,就能抓到你第二次。只不过……若再有下次,你的那些朋友,我就不会再放过了。”
真是毫无威慑力的威胁。
凌夏迎着他的目光,极轻的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走。门笛没告诉你吗?我是自愿留下的。”
阿宝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昨天镇南关有数不清的人类高手,哪怕是门笛的预言之中,他带回凌夏的概率都小的可怜……
可他还是成功将她带走了。
她是自愿跟他走的。
这个认知让阿宝有些开心。
“只要你不离开魔界,你想去哪都可以,我可以陪着你。我若没空,你也可以随时让门笛陪着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顶着她亲手编好的那条麻花辫,大步离开了寝殿。
凌夏独自站在原地。
拥有了不被监视的自由,自己可以在魔界待很长一段时间,而不被人类那边发现了。
这不是对人类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