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学期的尾声，空气里已经提前弥漫起高三特有的、混合着焦虑与疲惫的粘稠气息。教室窗外，南国的五月溽热初显，蝉鸣试探性地聒噪着。周也趴在堆满《必刷题》和《重难点手册》的课桌上，下巴抵着冰凉的塑料垫板，目光呆滞地盯着物理练习册上一道面目狰狞的电磁感应综合题。辅助线画了又擦，草稿纸揉成了团，思路像被猫玩乱的毛线，找不到线头。
桌洞里，手机屏幕幽幽亮起。一个备注为“River大神”的对话框跳了出来。
River大神：【小也同学，又卡壳了？[偷笑] 看这里，连接AC和BD，辅助线是关键。[图片]】
一张拍得有些潦草却条理清晰的草稿纸图片跃入眼帘。陌生的字迹干净利落，红色的辅助线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题目的死结。周也黯淡的眼睛倏地亮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她几乎是虔诚地把那张图片放大，再放大，一笔一划地誊抄到自己的本子上。
小周今天也很困：【收到！大神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疯狂磕头.jpg) 您真是我物理路上的再生父母！】
River大神：【……倒也不必。少贫，赶紧弄懂，下次别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受力分析图画了没？】
小周今天也很困：【画了画了！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委屈巴巴.jpg]】
River大神：【发来看看。】
周也立刻把练习册上自己画得歪歪扭扭的受力分析图拍了过去，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这个ID叫“River”的大神，是她在某个冷门物理论坛捞到的宝藏。三个月前，她鼓起勇气发帖问了一道超纲的竞赛题，在一片“同求”的哀嚎中，River直接甩出了完整的解答，思路之清晰、步骤之简洁让她惊为天人。大着胆子私信感谢后，竟意外地聊了起来。从艰深的物理模型到日常的琐碎吐槽，那个小小的聊天框，成了她枯燥高二生活里唯一透气的天窗。
她只知道他叫李泽宇，苏州大学物理系大一（下学期就大二了），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时像温润的玉石敲击，字写得很好看，耐心好得不像话，而且……总是不经意地叫她“小也同学”。这个带着点正式又有点亲昵的称呼，让她每次看到都觉得心尖微颤。
手机很快震动。
River大神：【[图片] 洛伦兹力方向错了！左手定则！拇指方向是正电荷运动方向，四指是磁场方向，掌心推力方向……重新画！】
小周今天也很困：【哦哦哦！明白了！谢谢大神！(醍醐灌顶.jpg)】
River大神：【嗯。弄懂就好。对了……暑假有什么安排？】
暑假？周也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话题他们之前小心翼翼地试探过。屏幕的光映着她骤然发烫的脸颊，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几秒，才像下了某种决心般按下去。
小周今天也很困：【大概……在家刷题？[躺平] 大神你呢？】
River大神：【可能……会去个挺远的地方。】
小周今天也很困：【？旅游？】
River大神：【嗯。去见一个……很重要的小也同学。[微笑]】
轰！周也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番茄。她飞快地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盖过窗外聒噪的蝉鸣。他……他真的要来？约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敲定了？巨大的期待瞬间被更汹涌的紧张和忐忑淹没。他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嫌弃自己有点婴儿肥的脸和微胖的身材？网上聊得再投契，现实会不会尴尬得找不到话说？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炸开，连那道刚弄懂的物理题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种悬而未决的甜蜜折磨一直持续到期末考试结束。当最后一科交卷铃声响起，高二正式画上句号。夏日的热浪裹挟着自由的空气扑面而来。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周也正躺在床上刷着手机，屏幕顶端突然跳出River大神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
她屏住呼吸点开。一张拍得有些模糊的火车票占据了整个屏幕。
出发地：苏州；目的地：广州；车次：K527；发车时间：后天早上8点；座位号：硬座，05车017号。
下面紧接着一行字：
【28小时硬座！小周同学，准备好接驾！[得意][得意] 奶茶店门口，不见不散！】
28小时！硬座！K527！周也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这个傻子！她手指颤抖着回复：
【你疯啦？！那么久硬座骨头都散架了！快退票买卧铺！或者飞机！钱不够我给你补！】
消息几乎是秒回：
【退不了啦！卧铺飞机太贵，省下的钱带你去吃双份的芋圆烧仙草！放心，哥年轻，扛得住！[强壮][强壮] 等着！】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周也盯着屏幕上那行字，视线一片模糊。这个笨蛋……为了省下那几百块钱，为了早一点见到她，竟然选择用28个小时的硬座来丈量这段从江南到岭南的距离。她把脸埋进枕头，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布料。心疼、感动、还有即将见面的巨大期待和恐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等待的48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约定的那天，周也起了个大早，在衣柜前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拉锯战。最终选定了一条浅蓝色的及膝连衣裙，试图用颜色掩饰一点自己的“圆润”，外面搭了件白色薄针织开衫。镜子里的女孩脸颊带着点婴儿肥，眼睛因为紧张瞪得圆圆的，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她深吸一口气，喷了点妈妈梳妆台上的柑橘味香水，怀揣着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脏出了门。
约定的地点是离家不远那家他们经常在视频里“云喝”的连锁奶茶店门口。时间尚早，暑气还未完全蒸腾起来。周也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的榕树荫下，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神慌乱地在奶茶店门口稀疏的人影中搜寻。每一个身形高挑的男生出现，都让她心头一紧，随即又因不是他而长长松一口气。
阳光渐渐变得毒辣。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奶茶店门口人来人往，却始终不见那个想象中的身影。不安的藤蔓缠绕上来。堵车了？火车晚点了？还是……他后悔了？或者路上出了什么事？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指尖冰凉地悬在拨号键上。
就在她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没时，马路对面，奶茶店旁边锈迹斑斑的公交站牌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闯入她的视线。
那人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硕大的、看起来沉甸甸的黑色双肩包。他正微微弯着腰，一手扶着公交站牌的金属立柱，一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前浓密的黑发被汗水彻底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打在他身上，白衬衫的后背湿透了一大片，紧紧贴着宽阔流畅的肩背线条，勾勒出年轻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
他用力喘匀了几口气，猛地直起身，目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焦灼的急切，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周围。当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马路对面榕树下那个穿着浅蓝裙子、像只受惊小鹿般呆望着他的身影时，所有的疲惫和风尘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取代。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得晃眼的白牙，笑容灿烂得如同穿透云层的夏日骄阳，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极具感染力的明朗。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动作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矫健，径直朝她走来。
南国湿热的风卷起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他身上长途跋涉后浓烈的汗味、绿皮火车里混杂的泡面与烟草气息，还有一种奇异的、像是被阳光曝晒过的干净青草的味道。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灼热的阳光，投下一片带着热意的阴影。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浅棕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像落满了碎钻的湖面，清晰地映出她呆愣的模样。
“周也同学，”他的声音带着点微喘，却清朗得如同玉石相击，笑意从眼底一路蔓延到上扬的嘴角，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总算找到你了。你比视频里……”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带着可爱婴儿肥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笑意加深，像盛夏骤然盛放的洁白栀子，纯粹而温暖，“还圆一点。嗯，好看。”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确认和毫不掩饰的欣赏。
轰！周也的脸颊彻底烧着了，红晕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子，像煮熟的虾子。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针织开衫的衣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蹦迪，几乎要冲破喉咙。害羞得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可心底深处，又有什么东西，因为这风尘仆仆的跨越、因为这坦率而温暖的笑容、因为这带着汗味和阳光青草气息的真实存在，终于稳稳地、沉沉地落了地，开出一朵小小的、名为“李泽宇”的花。
原来跨越一千五百公里，是这种感觉。原来他叫李泽宇，不止是屏幕里的“River大神”。他真的来了，带着一身汗水和阳光的味道，站在她高二暑假伊始的滚烫空气里，笑着对她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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