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穿过那层终年不散、仿佛能吞噬生机的浓重灰雾，乱葬岗的真实景象才显露出来。嶙峋的黑色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扭曲的枯木伸展着鬼爪般的枝桠，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泥土、陈年尸骨和浓郁怨气混合的刺鼻气味。伏魔洞，这座由天然石窟改造的简陋居所，成了这群亡命之徒唯一的避风港。

魏无羡几乎是摔进洞里的。他背靠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黑血。陈情笛掉在手边，他连捡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操控万鬼抵挡追兵，又一路支撑着逃回这怨气冲天的巢穴，反噬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四肢百骸、灵台识海中疯狂穿刺，更有一股阴寒刺骨的怨煞之气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经脉里横冲直撞，啃噬着他的生机。他闭着眼，眉头紧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魏无羡猛地睁开眼，猩红的眼底满是疲惫与未散的戾气，对上了沈昭担忧而清亮的眼眸。

沈千里别动。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尖凝聚起柔和的白色光晕，那纯净的驱怨之力缓缓探入魏无羡紊乱的经脉。

魏无羡呃！

魏无羡闷哼一声，身体剧震！沈昭的力量如同滚烫的烙铁，与他体内肆虐的阴寒怨煞激烈碰撞、中和！那感觉痛苦无比，如同刮骨疗毒，但每一次碰撞消融，都让他体内那蚀骨的阴寒和针刺般的剧痛减轻一分。他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却强忍着没有挣脱。

她一边专注地引导着净化之力，一边低声劝道。

沈千里魏公子，此道…终非正途。

沈千里怨煞反噬，一次比一次凶险。你修为深厚，也经不起这般长久消磨。

魏无羡喘息着，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固执。

魏无羡不修此道…我拿什么护住他们…拿什么…报仇？

魏无羡正道？呵…正道容得下我，容得下他们吗？

他看向角落里那些惊惶无助的温氏老弱，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与愤怒。

沈昭沉默。她理解他的绝望与选择。她指尖的净化之力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柔和而坚定地深入，梳理着他几近崩溃的经脉。就在她的灵力探向他丹田气海之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空洞感骤然传来！

那里…本该是金丹盘踞、灵力生生不息的核心所在！此刻却如同被彻底挖空的深渊，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和强行填补进去的、狂暴混乱的怨煞之力在痛苦地翻涌！

沈昭的手猛地一颤！她倏然抬头，震惊无比地看向魏无羡！

沈千里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沈千里你的金丹……？！

沈千里怎么会…？

魏无羡身体僵住，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魏无羡……没了。在乱葬岗…之前就没了。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活下来？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万钧巨石砸在沈昭心头！失去金丹…坠入鬼道…这三个月，他究竟在乱葬岗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支撑他活下来的，又是何等刻骨的仇恨与守护的执念？她看着眼前这个闭目喘息、浑身浴血、丹田空荡的男子，只觉得心口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酸涩难当。她不再说话，只是更专注、更轻柔地运转驱怨之力，为他祛除体内淤积的阴煞，缓解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反噬之痛。即便此道损身，她也无法阻止，至少…让他少受些痛苦。

日子在乱葬岗死寂的灰雾中缓慢流淌。伏魔洞前开垦出了一小片贫瘠的菜地，种着蔫蔫的萝卜和野菜。温氏的老弱们渐渐适应了这非人的生活，在温情的安抚和沈昭的帮助下，勉强维持着生存。阿苑成了这绝望之地唯一的亮色，他懵懂无知，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沈昭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阿昭姐姐”。

这天，洞内储存的最后一点盐巴告罄。温情正忙着照顾一个发高烧的孩子，腾不开手。

温情头也不抬，语气不容置疑。

温情魏无羡！沈姑娘！带阿苑下山，去最近的镇子买点盐巴和糙米回来！

温情再待在这里，你们俩一个要被怨气腌入味，一个要被自己愁死！出去透口气！

她不由分说地把一个破旧的竹筐塞到魏无羡怀里，又把阿苑的小手塞到沈昭手里。

魏无羡还想反驳，被温情一个眼刀瞪了回去。沈昭看着温情疲惫却坚定的侧脸，知道她是好意，便默默牵起阿苑的小手。魏无羡无奈，只好拎起竹筐，拖着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和沈昭一起，带着蹦蹦跳跳的阿苑，走出了伏魔洞的结界，沿着崎岖的小路往山下最近那个破落小镇走去。

乱葬岗外围的怨气稍淡，阳光艰难地穿透灰雾，洒下几缕惨淡的光。

阿苑好奇地指着路边一株顽强生长的野花：“花花！阿昭姐姐看！”

沈昭低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魏无羡看着这一幕，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懈了一丝。

三人走在长街上，阿苑年纪小，总在到处乱跑。

沈千里魏公子，阿苑呢？

魏无羡诶，刚才还在的。

忽然一道颀长挺拔、纤尘不染的月白身影，出现在她眼前，阿苑就抱着他的腿哭。

沈千里蓝湛？

蓝忘机沈昭。

他把手慢慢放在她的侧脸轻轻摩挲着，她也习惯性的蹭蹭他的手心。

蓝忘机和我回去。

沈千里愣了愣随即转移话题。

沈千里你看你，怎么把小朋友都吓哭了。

她把阿苑抱在怀里哄了哄。

蓝忘机金氏步步紧逼，此处怨气冲天，危机四伏，你留在这里……

我不放心，还没说出口，就被一只微凉的手堵住唇。

沈千里我知道。

沈千里但这里的人需要我，无论如何，这些人是无辜的。

她把他的手贴在脸颊上，又似撒娇又似祈求。

沈千里你知道的，我不能坐视不管。

蓝忘机的目光扫过魏无羡苍白阴郁的脸，又落回沈昭身上，看到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持。

蓝忘机你……

忽然魏无羡随身的符纸烧起来。

魏无羡不好温宁！

他猛地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伏魔洞方向冲去。沈昭也瞬间白了脸，抱起阿苑紧随其后。

蓝忘机看着沈昭毫不犹豫奔向险境的背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压下。他身形一晃，跟上了他们。

伏魔洞外，已然一片狼藉！温宁彻底失控了！他双眼赤红如血，口中发出非人的咆哮，青灰色的皮肤下血管虬结暴突，周身翻涌的怨煞之气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将周围的怪石枯木冲击得粉碎！他疯狂地攻击着一切活物，几名试图靠近安抚他的温氏族人被他狂暴的力量扫飞出去，生死不知！温情被几个族人死死拉住，泪流满面地嘶喊。

温情阿宁！阿宁！你看看姐姐！醒醒啊！

魏无羡温宁！

魏无羡冲在最前，陈情已横在唇边，尖锐急促的笛音带着强制命令的意志狠狠刺向温宁！

然而，此刻的温宁完全被狂暴的怨煞吞噬，魏无羡的笛音如同泥牛入海，反而更加激怒了他！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锁定魏无羡，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如同一座失控的山岳般撞了过来！

蓝忘机闪开！

蓝忘机清喝一声，避尘剑瞬间出鞘！清冽的剑光化作一道寒冰屏障，硬生生挡在魏无羡身前！

轰——！

温宁狂暴的尸煞之力狠狠撞在避尘剑光上！蓝忘机闷哼一声，连退数步，脸色微白！温宁也被震得一个趔趄，但凶性更炽！

沈千里护住孩子！

她咬破指尖，鲜血瞬间涌出！双手急速结印，口中清叱。

一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璀璨的净化血符，狠狠拍向温宁的额头！

“噗！”

血符入体，沈昭如遭重击，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倒去！但她的净化之力如同最纯净的火焰，强行贯入温宁混乱狂暴的识海！

魏无羡眼中血丝密布，笛音陡然转为一种奇特的、如同安抚又如同召唤的悠长曲调

魏无羡温琼林！回来！

他不再试图强行压制，而是用笛音呼唤着温宁那被怨煞深埋的、属于“温琼林”的本真灵识！

温宁嗬……嗬……

温宁发出痛苦的嘶鸣，身体剧烈地挣扎抽搐！赤红的眼中，狂暴的凶光与属于“温琼林”的迷茫、痛苦剧烈交锋！青灰色的皮肤下，怨煞黑气如同退潮般疯狂涌动、消散。

温宁眼中的赤红如同潮水般褪去！狂暴的力量骤然平息！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最终落在了泪流满面、向他伸出手的温情脸上。

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茫然。

温宁……姐……姐？

这一声呼唤，微弱却清晰，如同穿透无尽黑暗的第一缕微光。

温情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冰凉僵硬的身体。沈昭脱力地跌坐在地，嘴角带血，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魏无羡放下陈情，大口喘着气，看着恢复神智的温宁，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蓝忘机默默收剑，看着眼前这劫后余生的景象，又看向脸色苍白却眼神明亮的沈昭，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

沈昭扑进蓝忘机的怀里。

沈千里蓝湛！我们成功了。

她的眼神亮的发烫，看得他不忍再说什么。

分别在即，两人站在伏魔洞结界边缘。外面是翻涌不息的灰雾死气，结界内，是难得的片刻安宁。月光无法穿透浓雾，只有结界散发的微光，勾勒着两人相依的轮廓。

蓝忘机垂眸，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沈昭略显苍白的面颊，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动作珍重而缓慢地替她整理好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又将那截染血的旧抹额在她腕上缠得更紧了些。他的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

蓝忘机万事小心。

沈昭仰头看着他，清亮的眼眸映着他的影子，带着全然的信赖和一丝离别的酸涩。她微微踮起脚尖，主动环上他的脖颈，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线条紧抿的下颌上，像寻求庇护的小兽，纵然她在外人那如何强势，在他面前总是依恋又柔软的。

沈千里蓝湛，再等等我。

蓝忘机身体瞬间绷紧，随即又缓缓放松。他收拢双臂，将她纤细却坚韧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冷冽的檀香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被怨气浸染后依旧清冽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近乎虔诚的克制，轻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蓝忘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