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谢今朝的玄色骏马踏着最后一缕天光,停在丞相府朱漆门前。檐角铜铃被夜风拨弄,发出细碎清响,恍若谁的心事在暗处轻颤。父亲早已立在门廊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件银狐披风,见我下马,眉间微蹙,似是要将满心关切化作斥责。
"又疯玩到这个时辰。"父亲声音里带着嗔怪,却将披风轻柔地披在我肩上。
沙枣——那只总爱撒娇的小土狗,早踏着毛茸茸的步子扑来,蓬松尾巴扫过我的石榴红裙,卷起层层凌乱褶皱。我蹲下身子,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是不是想我啦?"
谢今朝拱手向父亲请安,温润嗓音里带着世家公子的礼数周全。可我分明瞧见,他垂眸时,余光总若有似无地掠过我的发梢,那目光如夏夜流萤,明明灭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父亲自然也察觉了这暗流,清瘦面容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进屋吧,外面风大。"父亲叹了口气,转身往屋内走去。
我跟在后面,心里还在回味谢今朝那抹若有若无的目光。刚到房门口,就听见春桃焦急的声音:"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这么着急。"我一边问,一边褪去繁复的裙裾,和衣躺在榻上。
"凌月公主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呢,说是有急事找您。"
我揉了揉眉心,今天实在是累坏了。可想到凌月风风火火的性子,怕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刚这么想着,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将我卷入一片血色梦境。
烽火染红天际,我身着金丝绣凤的嫁衣,本该是大喜之日,却见柳叶剑穿透铠甲。迷迷糊糊间,我看见剑眉星目的眉眼,冰冷剑锋直抵他心口。心里闷痛中,我哭喊着伸手,可指尖只攥住一捧滚烫的血,腥甜气息弥漫在鼻间,挥之不去。
"司图青......"我在梦中呢喃。
"小姐!"春桃惊慌失措的呼喊,终于将我从噩梦中拽回现实。我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中衣,心口处空荡荡的,仿佛真有个窟窿在不断漏风。
就在这时,凌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发间玫瑰混着浓郁脂粉气扑面而来。她双眼亮晶晶的,像藏着漫天星辰:"惊春姐姐!快教教我怎么把秦弋拐到手!"
我无奈地看着她:"颜贵妃和皇上那边......"
"我不管!"凌月跺着脚,"我就是喜欢他!惊春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让他喜欢上我?"
看着她执拗的模样,我想起自己和谢今朝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笑道:"首先,你要多制造见面机会,让他习惯你的存在;然后试着了解他的喜好,投其所好。最重要的是,不能太主动,偶尔冷落他一下,说不定他反而会主动来找你。"
凌月眼睛一亮,搂着我的脖子笑道:"好厉害!怪不得皇兄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接下来的日子,凌月果然成了清欢阁的常客。她每日坐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弋忙碌的身影,也不点其他小倌。秦弋对她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时而温柔浅笑,时而又冷淡疏离,把凌月弄得整日魂不守舍。
终于有一天,趁着清欢阁休沐,凌月翻墙而入。秦弋正倚在栏杆上,见她狼狈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凌月被他的笑容晃了心神,猛地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嘴唇。秦弋猝不及防,嘴角被蹭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自那以后,秦弋开始躲着凌月。清欢阁里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凌月整日泡在丞相府,眼泪汪汪地向我诉苦。
"惊春你说我是不是吓到他了?"凌月抽噎着,"可他实在太好看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无奈地摇头:"他明显是在吊着你,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知道......"凌月哽咽道,"可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办?"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生一计。次日,我陪着凌月来到清欢阁,一口气点了五个风格迥异的小倌。周围的客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
"这不是丞相府的千金吗?怎么......"
"听说她跟太子殿下走得很近,这是闹哪出?"
秦弋始终没有出现,凌月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不漂亮吗?为什么他不喜欢我......"凌月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醉眼朦胧中把我当成秦弋,试图亲吻我。我手忙脚乱地挣扎,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秦弋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目光死死盯着凌月。他大步上前,将她抱起。凌月在他怀里又哭又闹,不停地骂着:"骗子!大坏蛋!"
我冷冷地看着他:"凌月单纯,你若不喜欢她,就别给她希望。"
秦弋低头看着怀中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不是不喜欢,是不敢......"说完,抱着凌月匆匆离去。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转身准备离开时,突然一阵寒意袭来。一回头,正对上谢今朝冰冷的目光。
他一身黑衣立在阴影中,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周围几个路人见状,纷纷识趣地躲开。
"谢今朝!"我追上去拉住他的袖子,"我是陪凌月来的,你听我解释......"
"五个?"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莫潼雪,你果然......"不待我解释,他甩袖便走。
我追上去时,他突然将我抵在墙上,凤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阴翳:"你当我是什么?"
谢今朝的患得患失让我心头火起,仿佛我随时会跟人私奔似的。我冷笑着甩开他的手:"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走出几步,身后却静得出奇。回头望去,只见他垂首立在月光里,颀长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杏黄衣袍在夜风中轻晃,整个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我又折返回去,板着脸牵起他冰凉的手。他顺从地跟着我走,却像丢了魂似的,与凌月那边甜甜蜜蜜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互相冷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转眼到了及笄礼前夕。爹爹说娘亲她们要进京了,我顿时把和太子的别扭抛到脑后。这几天来的冷战,在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迎接当日,满朝文武和百姓夹道相迎。皇帝携太后、皇后和颜贵妃亲临城门。太后一见我娘就亲热地唤道:"言心!"那熟稔的语气惹得众人发笑。皇后虽冷着脸,礼数却周到。颜贵妃笑得像朵盛放的玫瑰,明艳动人。小公主谢凌月今天穿了一身粉白襦裙,在我面前叽叽喳喳。
我娘一身银甲英姿飒爽,爹爹笑得见牙不见眼,媳妇归来令他整个人神采奕奕,眼睛跟粘在我娘身上一样,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司大将军与我娘穿着同款铠甲,莹姨则是一袭白裙,恍若当年。我在人群中没看见那熟悉的少年他没来么?,我难免有些失落,他不是那时候说,一定会来么?
我问莹姨:"图青呢?"
莹姨还未开口,我娘已爽朗大笑:"那混小子把虎符当及笄礼带走了!半道才发现跳车回去,现在指不定在北疆急得撞墙!"
我忍不住笑出声,心里的失落一扫而空。此时,皇上他们在聊这些年的战事,我第一次看见谢今朝在官场上的模样,游刃有余,不禁看呆了。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与我对视一眼就又扭过头去。
还没消气么我暗自嘀咕也轻哼学他偏头不看他了
庆功宴上,皇上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直直望着我娘:"闻晞之女,倒真有骆将军当年的风采。"我娘拍着大腿笑道:"随她爹!这眉眼跟闻晞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我悄悄瞥向父亲,他摩挲酒杯的指节泛白,皇后的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声响。
皇后脸黑的出奇。我旁边的小公主说:"你看见皇后黑脸了没有?"
我说:"看见了。"
小公主疑惑地说:"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不过是皇帝单相思而已。再说我娘已经有我那么大孩子了,皇后娘娘再不爽又能如何。"
小公主笑的花枝乱颤:"你这以后的婆媳关系不好处啊。"
我耸耸肩:"也不一定。"
小公主又问:"你跟太子哥哥咋回事,他最近办公,我看见基本上脸上都不太好。"
我没说话,看着前方。谢今朝清冷的凤眸,不经意间看向我,我朝他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
谁料谢今朝突然起身,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周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我攥紧酒杯,听见隔壁桌的文官小声议论:
"太子殿下这是要......"
"看来传言不假,这两人....
千钧一发之际,皇后重重叩响玉盏:"太子,过来。"谢今朝脚步顿在五步开外,回头时凤眸扫过我,带着不易察觉的懊恼。我娘却突然放下酒碗,灼灼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得我后颈直发毛。气氛就这样古怪到宴会结束
回程马车上,爹娘的沉默比宫宴上的礼乐更令人窒息。我娘突然开口,惊得沙枣从软垫上蹦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我装傻充愣把玩着腰间玉佩:"什么事?"
"你与太子!"我娘猛地掀开帘子,月光照得她银甲泛着冷光,"你与图青…我们都默认了那孩子天天抱着你送的香囊......"
我望着她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好笑:"娘,你们什么时候默认我跟图青了?"马车突然颠簸,父亲慌忙扶住摇晃的灯盏:"孩子大了......""都怪你!"我娘抄起软垫砸过去,"女儿的终身大事也不提前商量!"
我缩在角落吐了吐舌头,看着父亲朝我投来求救的目光。车窗外月色正好,沙枣趴在我膝头打盹。
另一边
一个茶杯直接砸到谢今朝额角,茶水混着血珠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皇后猛地起身,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剧烈动作叮当作响,与她眼中的寒光一样刺人:“你说什么?!”
“儿臣心悦莫家潼雪。”谢今朝单膝跪地,染血的指尖死死抠住青砖,额角伤口处渗出的血珠滴落在玄色蟒纹衣摆上,晕开点点暗红。
“你在通知我?”皇后冷笑,涂着丹蔻的手指狠狠点向他,“别忘了你太子的身份!骆言心手握兵权功高震主,莫家又是世代丞相,你娶了那丫头,是要把江山拱手让人?!"
谢今朝喉结剧烈滚动,额角血珠滴落在蟒纹衣摆,洇得玄色愈发深沉:"儿臣从未将私情与朝堂混为一谈
儿臣从来没有求过您任何事情,唯有此事......”
“住口!”皇后抓起案上的物件狠狠摔在地上,“哀家不容许你跟骆言心的女儿在一起!当年皇帝痴迷她,现在还贼心不死,你可知本宫心中的苦楚!!如今还要让她女儿爬上太子妃的位子?做梦!”
谢今朝突然抬头反驳,染血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倔强:“这本就与骆将军母女无关,只是母后自己心中执念太深,如若母后心中有气,将这满腔怒火,都发泄在儿臣一人身上!"他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但求母后成全!"
“反了反了!”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玉如意便又要掷过去,却在看到他额角还在渗血的伤口时,动作僵在半空。殿内陷入死寂,唯有烛芯爆裂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良久,皇后终于缓缓坐下,声音冷得像冰:“你既如此执迷不悟,就去殿前跪着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她转身离去时,广袖扫落案上的茶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就这么直直地跪着,从暮色沉沉到旭日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