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刻,慕昭的璇玑阁飘起第一缕沉水香。他卸了官服,只着月白中衣,指尖捏着半片昭明佩残片,映着案头烛火,恰好与案上霍翀母妃的金册残页拼成完整的苍鹰纹——那是昨夜从太医院密室拓来的图案,证明霍翀母妃曾是前太子侧妃。
“将军若再躲在瓦当后,”慕昭忽然开口,将残片收入紫檀匣,“本宫可要让人撤了屋顶的琉璃瓦了。”话音未落,青瓦轻响,霍翀的玄甲身影倒挂在梁上,赤眸映着他腕间银镯的微光。
“首辅大人好耳力。”霍翀翻身落地,靴底无声碾过青砖上的北斗纹——那是慕昭按北境星图铺就的暗阵,唯有他能踏准每一块砖。他看见案头摆着新煎的药,碗沿刻着极小的火焰纹,正是母妃当年教他辨认的“赤焰寒磷”解药标记。
慕昭递过药碗,指尖划过霍翀喉间的焰纹:“太医院的王院判,是梅花党的余孽。”他看着对方皱眉饮药,忽然轻笑,“今日早朝后,本宫让人往他书房送了幅《寒江独钓图》——右下角的舟子,穿的是匈奴服饰。”
霍翀顿住,药碗边缘还留着慕昭指尖的温度。他想起白天在金銮殿,慕昭提及“昭明佩”时,太后袖口的梅花纹猛地收紧,那是当年追杀他的刺客首领才有的手势。“你早就知道太后党和匈奴勾结。”他放下空碗,赤眸微暗。
“知道三年了。”慕昭转身推开雕花窗,窗外湖面结着薄冰,映着阁内烛影,“他们想用北境军的粮草缺口,逼你在开春时向匈奴借粮——借了,便是通敌;不借,二十万将士要冻死在冰河。”他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冰花,忽然凝出枚苍鹰形状,“但他们不知道,本宫三个月前就让人在陇右马场埋了赤焰磷粉。”
霍翀怔住。赤焰磷粉遇水即燃,若埋在马料里,匈奴若敢动粮草,整片马场都会烧成火海。更令他心惊的是,慕昭竟能算到三个月后的局势,甚至连他可能的困境都提前布好了局。
“明日随本宫去城郊木樨园,”慕昭从匣中取出幅舆图,摊开后竟是北境冰河的立体沙盘,“那里埋着前太子旧部的军火库,有能连发十箭的青铜弩——”他指尖点在沙盘上的冰裂处,“还有能在零下三十度生火的炭饼,足够让你的苍鹰卫在白河口扎营。”
霍翀的手指忽然扣住舆图边缘,玄甲下的掌心全是冷汗。木樨园,母妃生前最爱的园子,他曾在梦里见过无数次,却不想竟是太子旧部的藏兵处。更重要的是,慕昭能画出北境冰河的每道冰裂,分明是去过那片死地,而那里,正是十年前他中伏坠崖的地方。
“你去过北境。”他不是询问,而是肯定。赤眸死死盯着慕昭的泪痣,想起坠崖前那道白影,和今日城头的月白锦袍重叠——原来十二岁那年,在冰河救他的人,不止破庙中的小少年,还有雪地里冒死给他裹伤的身影。
慕昭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抚过沙盘上的冰裂:“十二岁冬,叔父被罢官后,我偷跑出京。”他忽然抬头,眼中映着霍翀的倒影,“在白河口看见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左腕有三道刀疤——和你现在的一模一样。”
霍翀猛然攥紧对方手腕,扯开袖口,果然看见三道淡红的旧疤,正是当年他为保护小少年被刺客划伤的。而慕昭的手腕内侧,竟也有三道平行的浅疤,像是刻意模仿他的伤口所刻。
“那时我便知道,你是前太子遗孤。”慕昭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感受着对方掌心的老茧划过疤痕,“所以后来每次收到北境军报,看见‘火羽煞神’的名号,我都在想——当年那个在破庙抓着我手说‘别走’的小乞儿,终于长成了能劈开冰河的将军。”
窗外忽然传来鹰唳,霍翀的耳坠银羽轻颤——那是苍鹰卫的预警信号。他瞬间拔剑,裂云斧的短刃从靴筒滑入掌心,却见慕昭指尖在窗棂上连点七下,湖面冰层应声裂开,露出藏在水下的青鸾司暗卫。
“太后的人来了。”慕昭轻笑,从玉笏中抽出明鉴剑,月光石在暗处亮起,“来得正好,本宫想让将军看看,梅花党的刺客,是不是和十年前追杀你的人,用同一种步法。”
话音未落,十七道黑影破窗而入,袖口梅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霍翀赤眸一凛,这些人的步法,正是当年在雪巷围杀他的“梅花七煞阵”,而为首者的刀路,竟和当年划伤慕昭手腕的刺客如出一辙。
“将军可还记得,”慕昭挥剑逼退两人,剑身上《贞观政要》的字迹在血光中发亮,“那年在破庙,我用匕首划破掌心,血滴在你唇上时,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旋身避开刺向霍翀后心的短刀,笑意在刀光中格外清亮,“你说‘疼’,像个奶娃娃。”
霍翀的裂云斧劈开袭来的长剑,听见这话,差点握不住兵器。记忆中模糊的雪夜突然清晰——小少年抱着他哭,血一滴滴落在他嘴角,比蜜还甜。他忽然低笑一声,赤眸在火光中如焚:“现在不疼了,”他反手扣住刺客手腕,将人甩向慕昭的剑,“但谁要再伤你,我便让他疼到骨头里。”
璇玑阁内刀光交织,慕昭的明鉴剑与霍翀的裂云斧渐渐合为一体。当最后一个刺客倒地时,慕昭忽然踉跄半步,霍翀立刻扶住他——却发现对方中衣下摆已被血浸透,正是刚才替他挡刀的伤。
“蠢。”霍翀撕下半幅衣襟,替他包扎,指尖触到慕昭腰间的昭明佩,忽然想起母妃临终前的话:“若见着戴昭明佩的孩子,便像信我般信他。”原来命运早在十年前,就将他的命和这个人绑在了一起。
慕昭看着对方低头包扎的模样,喉间突然发紧。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在冰河抱着浑身是血的小乞儿,对着漫天繁星发誓:“我慕昭在此立誓,必护你周全,必昭雪沉冤。”如今这人就在眼前,赤眸里映着他的倒影,比任何星辰都亮。
“明日去木樨园,”慕昭按住霍翀正在打结的手,“我带你去看样东西——你母妃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他看着对方赤眸骤缩,忽然轻笑,“是幅画,画里有个小将军,和个小书生,在破庙的残烛下,画着北斗七星。”
霍翀猛地抬头,看见慕昭眼角的泪痣在流血,却仍笑得像当年雪巷里的小少年。他忽然伸手,用指腹抹去那点血,发现泪痣下竟有块极浅的疤痕——正是当年他咬着牙给对方包扎时,不小心蹭到的刀伤。
窗外的苍鹰又唳了一声,月光照着璇玑阁内相拥的两道身影,地上的血迹蜿蜒成北斗形状。慕昭靠在霍翀胸前,听着对方心跳如擂鼓,忽然明白,有些羁绊早在血与火中刻进骨血,就像这冰河上的裂痕,看似破碎,却让阳光照得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