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们慌忙行动起来,翻箱倒柜,捣药生火,整个太医院瞬间陷入一种疯狂的忙碌之中。药罐在火炉上
咕嘟作响,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李承鄞就守在诊台边,半步不离。
他握着姜未冰凉的手,他的眼睛
死死盯着她灰败的面容,不放过任
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仿佛要将自己
的生命力通过目光强行灌注给她。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太医们
奉上熬好的汤药,李承鄞亲自尝过
温度,再小心翼翼地撬开姜未紧闭
的牙关,一点一点地喂下去。苦涩
的药汁沿着她的唇角流出,他就用
指腹轻轻擦去,再喂。
宫外的厮杀声不知何时已渐渐止
歇,被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寂静取
代。偶尔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太医院
外响起,又被赵峥低沉威严的喝令
声制止。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终于彻底
吞没了整座皇城。太医院内,灯火
通明,人影幢幢,却静得可怕,只
有药罐沸腾的声音和李承鄞低低
的、如同梦呓般的呼唤。
“未未……别睡……”
“看着我……”
“撑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太医战战兢兢
地再次上前诊脉,片刻后,脸上露
出欣喜,声音却依旧抖得厉害:“殿…殿下!娘娘
的脉象……稳…稳住了!毒性……
毒性暂时被压制住了,虽仍在
鬼门关徘徊,但有一线生机了!”
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一松,巨大的
疲惫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
了李承鄞。他身形晃了晃,几乎站
立不住,连忙用手撑住冰冷的诊台
边缘。赤红的眼底,那疯狂的血色
终于稍稍褪去一丝,露出底下深不
见底的疲惫和……后怕。
一线生机……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掌心早已被
自己的指甲掐得血肉模糊。
“守着。”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
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李承鄞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
步,走出了被血腥和药味充斥得太
医院。夜空如墨,无星无月,只有
皇城各处未熄的宫灯,在寒风中投
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殿宇巨大的
阴影扭曲成蛰伏的怪兽。空气里那
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并未
散去,反而沉淀下来,渗入每一块
砖石,每一寸土地,无声地宣告着
刚刚过去的炼狱。
他走过空旷的殿前广场,脚下粘稠
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走过寂静无
声的宫道,两侧朱墙高耸,投下深
不见底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要去
哪里,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牵
引,脚步沉重地,走向了东宫深处
那座小小的佛堂。这里,曾是他母
妃生前常来静心的地方,也是他幼
时唯一能感受到片刻安宁的角落。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吱
呀”一声悠长的叹息。佛堂内檀香
早已燃尽,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冷
香。一尊青玉观音像端坐莲台,低
眉垂目,面容在长明灯微弱摇曳的
光线下显得悲悯而疏离。
李承鄞走到佛前,没有跪拜。他直
挺挺地站着,染血的太子常服在昏
暗中如同凝固的墨块。他抬起手,
没有半分迟疑,“嗤啦”一声,撕
开了自己左臂的衣袖。露出的手臂
上,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还在渗着
血,那是方才厮杀留下的印记。
他拔出腰间那把随他杀透重围、此
刻犹带血槽寒光的匕首。冰冷的金
属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瞬的
清明。没有一丝犹豫,锋利的刀刃
狠狠压上自己左臂内侧最完好的皮
肉。
剧痛袭来,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
下,仿佛那割裂的不是自己的血
肉。刀刃深深切入,温热的鲜血瞬
间涌出,沿着手臂蜿蜒流下,滴滴
答答,落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绽
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抬起流血的手臂,将那涌出的、
尚且温热的鲜血,对准了观音像前
那盏小小的、盛着清油的青铜长明
灯盏。
“漫天神佛听着——!”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佛堂内响起,嘶哑、破碎
“朕以三十年阳寿为祭!以血肉为
引!以这万里江山为注!”
鲜血汨汨流入灯盏,清亮的灯油迅
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灯芯、
婪地吸吮着这滚烫的祭品,火焰猛
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灯芯贪
婪地吸吮着这滚烫的祭品,火焰猛
地窜高了一瞬,发出噼啪的轻响,
将观音像悲悯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
暗。
“换她一朝睁眼!”
“换她平安康健!”
“换她……活!”
最后那个“活”字,他用尽了全身
的力气嘶吼出来,连神佛也要为之动容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
手臂上的伤口因用力而撕裂得更
深,鲜血流淌得更急,顺着他的指
尖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小滩。剧
烈的失血和彻骨的疲惫终于让他、
撑不住,他不再嘶吼,只是低着头,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紧贴着那滩
自己流下的血。身体因剧痛和虚弱
而微微颤抖,唯有那只割伤的手
臂,依旧固执地伸着,任由鲜血滴
入那盏越来越红的灯油之中。
长明灯的血色火焰无声地跳跃着,
映着他因失血而惨白的侧脸,映着
他紧闭的双眼上那沾满血污和灰尘
的睫毛,也映着他微微翕动的、干
裂渗血的嘴唇。
李承鄞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佛堂内回荡。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残存的檀香冷气,钻入鼻腔,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窒息感。手臂上的伤口依旧在汩汩流血,温热的液体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指尖的鲜血持续滴落,融入那盏青铜长明灯里粘稠、暗红的灯油中。
灯油已被他的血染得近乎墨色。灯芯贪婪地吸吮着这滚烫的生命祭品,火焰奇异地稳定燃烧着,不再是寻常的明黄,而是透出一种不祥的、幽幽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块在静静燃烧。这血色的火苗无声跳跃,将青玉观音低垂悲悯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光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摇曳、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笼罩着佛堂中央那个伏跪的、颤抖的身影。
失血带来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浸入骨髓。彻骨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死死拖拽着他的意识,想要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唯有左臂伤口处持续的、尖锐的疼痛,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死死钉住他摇摇欲坠的清醒。
不能昏……不能倒……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每一次微弱的开合,都只吐纳着那个早已刻入灵魂的名字,如同溺水者最后抓住的唯一浮木,如同沙漠旅人眼中唯一的绿洲幻影。
未未……
支撑在地面的手肘因脱力而微微弯曲,身体难以控制地向下沉坠。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的刹那——
“殿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惊呼,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佛堂死寂的帷幕。
沉重的木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一道缝隙,一道身影进来,是东宫仅存的一个老内侍,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殿下!您…您这是何苦啊!龙体为重!龙体为重啊!”老内侍看着李承鄞身下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泊,看着他仍在滴血的左臂,看着佛龛前那盏燃烧着妖异血焰的长明灯,吓得魂飞天外,语无伦次,只知道扑倒在地,拼命磕头。
这声嘶喊和门被撞开的动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佛堂外那片被血色和恐惧凝固的、诡异的寂静。
佛堂之外的回廊下、庭院中,早已不知何时,悄然聚集了一群人。那些在宫变初始冷眼旁观、心思各异的老臣宗亲,那些被赵峥麾下倒戈羽林卫暂时控制住的宫人内侍……此刻,所有人都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他们透过那道被撞开的门,
看到了他们素来深沉冷峻、算无遗策的太子殿下,伏跪在冰冷的地上,身下一片血泊!
看到了他裸露的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仍在不断涌出鲜血的可怖伤口!
看到了佛龛前那盏燃烧着暗红血焰、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长明灯!
“天……天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宗室腿一软,若非旁边人眼疾手快扶住,几乎当场瘫倒。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门缝里的景象,嘴唇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呓语,“割……割肉燃灯……血……血祭神佛……这是……这是……”
“疯了……殿下他……他为了那姜氏……彻底疯魔了……”另一个老臣面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权力倾轧、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他们这些老狐狸什么没见过?可眼前这一幕,一个帝国储君,未来的天子,为了一个女人,竟在佛前自戕龙体,以血为油,燃灯祈命!这已超出了他们对“疯魔”的所有认知!这根本是……是自毁王朝根基!
“殿下为这女人自残龙体!亵渎神佛!天理不容!杀进去!拿下这昏聩疯癫之徒!”
几乎在这嘶吼响起的同时,数道黑影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不同的阴暗角落暴起!他们动作迅猛,身手矫健,手中刀锋在廊下昏黄的宫灯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死亡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