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闪光灯第三次亮起的瞬间，孟云渐就知道这张照片又废了。

她放下沉重的单反相机，长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了半边脸颊。摄影棚里冷气开得很足，但她仍能感觉到后颈渗出的细密汗珠。模特机械地摆着姿势，眼神空洞得像橱窗里的塑料人偶。

“Cassandra，再快一点好吗？我们还有二十组产品要拍。”助理小林在监视器后催促，声音里带着程式化的不耐烦。

孟云渐——圈内人都叫她英文名Cassandra——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她伸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回耳后，露出那张带着婴儿肥却意外适合上镜的脸。她的五官柔和，眉眼间却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锋利感。二十四岁的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质，只有微微上扬的眼角透露出些许俏皮，像雨后枝头最后一滴水珠，摇摇欲坠地闪着光。

她穿了一件剪裁利落的深灰风衣，腰带松松地挂着，身形高挑，肩背笔直。黑色高领紧贴喉咙，隐隐压出骨感的轮廓。她站在那里，不张扬，也不服输。

“换个角度试试。”她轻声对模特说，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

模特配合地转动身体，孟云渐却突然放下了相机。“等一下。”她走到模特身边，伸手调整对方僵硬的肩膀，“想象你正在海边，这是你最爱的项链，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

模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表情生动起来。孟云渐迅速抓拍下这个瞬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才是摄影，捕捉真实的情绪，而不是机械地复制产品图册。

“太艺术了。”小林走过来扫了一眼屏幕，皱眉道，“客户要的是清晰展示产品，不是你的个人风格。”

孟云渐的笑容僵在脸上。三个月前，当这家知名广告公司向她抛出橄榄枝时，她以为终于能将自己的艺术理念融入商业摄影。她曾在大学时拍下过街头流浪汉用旧报纸裹脚的镜头，那张照片在展览中获得无数赞誉。可现实是，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各种首饰、包包拍得一模一样——光线均匀，角度标准，毫无灵魂。

“我明白了。”她低声说，重新举起相机，眼神黯淡下来。

那一瞬间，她像一盏在片场灯光中被高温熬得微微失焦的灯，亮着，却无神。

下班时分，孟云渐最后一个离开摄影棚。她习惯性地检查每台设备，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宠物。这些价值不菲的器材曾是她梦寐以求的，如今却成了束缚她的枷锁。

电梯里，她遇到了创意总监Mark。对方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低头查看手机。

“明天的化妆品拍摄准备得怎么样了？”Mark头也不抬地问。

“已经按brief准备好了。”孟云渐简短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背带。

Mark终于抬头，上下打量她一眼：“听说你拒绝了和Alex团队的合作？”

孟云渐心跳漏了一拍。公司里Alex和Mark两派明争暗斗早已不是秘密，她一直刻意保持中立。

“我只是觉得那个项目不适合我。”她谨慎地回答。

“聪明人知道站哪边。”Mark意味深长地说，在电梯到达一楼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想想，Cassandra。你的才华不该浪费在产品目录上。”

她没应声。电梯门打开时，她就像一张对焦错误的照片，从光线中心缓缓淡出。

夜风涌进街道，拂过她的发梢和风衣下摆。她抬头望着高楼反光的玻璃幕墙，看见自己映在里面的影子，细瘦、倔强、沉默，就像她走在摄影这条路上时曾想捕捉的那些人——在现实洪流中默默站着、不言放弃的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她低头，是肖沁。

【肖沁】：晚上有空没？来喝一杯。

【肖沁】：我新歌上线，虽然只有三个人听，我爸、我妈、和我。你要不要来凑个第四个流量高地？

孟云渐笑了笑，打字：

【云渐】：你新歌不会又是《我要用高音撕裂资本的喉咙》吧。

【肖沁】：我谢谢你，还真是。副歌我吼得差点把我家猫吓到跳窗。

【肖沁】：你呢？那边工作还好吗？

梦云渐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突然觉得喉咙有点紧。

她没立刻回。

她靠在窗边，手机反扣在手里。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打在她脸上，光影细碎，她眯起眼，眼角有一条若有似无的细纹，是笑时才会浮现的那种。她平时是开朗的，是会在片场逗工作人员笑的人，是愿意在深夜剪辑视频时给自己配上一段哲学解说的人。

但现在，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张对焦错误的照片，光影落在她身上，却没有真正地照进来。

她想起前几天和父母通话的片段——

“你确定这是你想走的路？”爸爸在电话那头问她，语气平静，却像哲学课上抛出的问题一样，带着一丝不可回避的重量。

“我以为我确定。”她答。

“确定不是错。”妈妈接过电话，语气比爸爸利落，“但走到半路上发现风景不对，想换条路走，也不是丢脸的事。”

“你不是怕失败，是怕承认你也会失败。”

她那天没回话，只是嗯了一声，像小时候做错事时那样，用单音节词掩饰内心的波动。

现在想来，那句“你不是怕失败，是怕承认你也会失败”，像一把刀，从她最熟悉的地方切了进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特别，能够轻松跨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却忘了那鸿沟里填满的都是像她这样曾经满怀希望的年轻人。

她缓缓地深呼吸一口气，把头靠在玻璃上，温度冰凉得刚刚好，像是替她脑子里那团焦躁找了个出口。

忽然一阵风从楼下升起，带着城市晚间的尘气和油烟味。她抬起眼，看着街角路灯一盏盏亮起，夜正悄悄开始了。

手机又亮了。

【肖沁】：别想了，出来吧。我请你喝酒。

她盯着屏幕，忽然嘴角扬起一个很淡的弧度。

【云渐】：好。

她回了一个字，转身，走进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