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六 “她”的盛会(上)
谨以此书
纪念我的童年,
那是一段小有遗憾的幸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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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会忘记一切,但时间不会……”
“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个人的力量十分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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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裹着碎冰似的咸粒,狠狠砸在船尾的柚木甲板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像无数根细针在刺刮木头。
阮绵站在那里,蓝色裙摆被风掀起,像一只被狂风撕扯的蝶翼。
边角已经磨出毛边,随时都会从她单薄的身上脱落。
她脸上挂着轻浅的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僵硬。
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只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翻涌的深蓝色海浪,像藏着一片化不开的沉冰,冰下还裹着即将破土的疯狂。
“我将带你们来到那个时代,体验我的痛苦。”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海水的钢针,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精准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话语落下的瞬间,她张开双臂,姿态张扬得仿佛要将整片海洋拥入怀中。
可肩膀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摇曳的残烛,火苗随时都会被下一阵狂风掐灭。
她忽然歪了歪头,目光扫过墨多多等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甲板上的木纹,声音轻得像海风的呢喃:“别害怕,那是我们的过去,每一寸痛苦都浸着海水的咸,你们会记得很久的,不会很疼的。”
没人来得及反应。
墨多多甚至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拉她的衣袖,阮绵的身体就已经向后倒去。
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墨色的弧线,整个人像一片脱离枝桠的枯叶,朝着翻涌的海面坠去。
她下落时没有尖叫,反而还朝着众人挥了挥手,指甲涂着近乎发黑的暗红,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阮绵!”墨多多下意识地扑到船舷边,指尖却只碰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他瞪大了眼睛,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连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咸涩,呛得他喉咙发疼。
扶幽声音发颤地喃喃道:“她……她好像不是在自杀,反而像在……赴约?”
预想中的落水声并未响起。
就在阮绵的身体即将触碰到海面的刹那,众人脑中原本盘踞的混沌突然如退潮般散去。
那些模糊的画面、混乱的情绪、耳边嗡嗡的杂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景象也在瞬间扭曲、重组。
波涛汹涌的海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弥漫着海草腥气的破败渔村。
脚下是泥泞的土路,混着腐烂的贝壳和海草,踩上去软乎乎的,还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
像是踩在腐烂的尸体上。
视线所及之处,几乎看不到一座像样的房子。
大多数“家”只是用几根发黑的木头搭起的棚子,棚顶盖着发霉的茅草和破旧的塑料布。
风一吹,塑料布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随时都会被掀翻,露出里面堆叠的破旧渔网和发霉的干粮袋。
渔网上面还挂着几缕不知名的毛发,在风中轻轻晃动,看得人心里发毛。
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在路边啄食着不知从哪飘来的烂菜叶,偶尔发出几声嘶哑的啼叫,声音里满是虚弱,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气。
三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孩子蹲在棚子门口,手里攥着磨得光滑的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船。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孩童该有的活泼,只有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像两潭结了薄冰的死水。
其中一个孩子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向墨多多,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口型像是在说。
“又来一个……要被‘选’走了……”
这里穷得一眼就能望到头,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窘迫的气息,可偏偏处处透着“盛大”的诡异。
村口的空地上,四个村民正忙着搭建一个简陋的高台。
高台用粗糙的原木拼成,缝隙里还沾着泥土和暗红色的痕迹。
不知道是血还是铁锈。
最上层铺着一块暗红色的布料——布料上沾着不少灰尘和草屑,边缘还破了几个洞,却被人小心翼翼地抚平,像是块珍贵的绸缎。
旁边的木架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条,红的、黄的、蓝的,大多是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有些布条上还能看到深色的污渍。
风吹过时,布条胡乱飘扬,竟莫名有了几分节日的错觉。
几个妇人围坐在一口生锈的大铁锅旁,锅里熬着不知名的糊状食物,黑色的泡沫在水面上翻滚,冒出的热气混杂着海风的腥气,飘得很远,却让人闻不出半分食欲。
一个穿着灰布围裙的妇人正用木勺搅拌着锅里的糊状物,嘴角挂着僵硬的笑。
眼神空洞得吓人,像是在搅拌一锅没有灵魂的烂泥。
“这是……要办什么事?”婷婷下意识地往墨多多身边靠了靠,声音压得很低。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像有一只小虫子在皮肤下游走,痒得难受,却抓不到源头。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下一秒,五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村民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缝里还嵌着深蓝色的海泥,指甲缝里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贝壳碎片。
他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嘴角咧得很大,却没露出半分暖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堆即将被处理的货物,而非活生生的人。
他们被迫加入盛会
是粗粝手掌攥紧的胳膊,骨头都在发响
是泥泞路上被拖拽的脚步,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土壤
是村民空洞眼神织成的网,密不透风裹住了反抗
是“好日子”的呼喊在耳边回荡,却像刀子扎进胸膛
他们想逃,想躲,想推开这诡异的狂欢场
可身体像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带着捆绑的重量
这场名为“盛会”的牢笼,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位置
只等着把他们的尊严,碾成泥屑混进海草的腐臭里藏
男人伸手抓住墨多多的胳膊,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墨多多想挣扎,身体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老茧蹭过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耳边还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别乱动,这是海神的‘恩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虎鲨怒吼着冲上前,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被两个村民死死按住肩膀,他们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嵌进虎鲨的肌肉里,疼得他额头冒冷汗。
老妇人走过来,枯瘦的手指划过婷婷的脸颊,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小姑娘生得俊,海神会喜欢的,这是你的福气。”
可那语气里的冰冷,比海风还要刺骨。
他们被迫舞动着
是僵硬手臂抬起的弧度,像生锈的齿轮在勉强转场
是机械脚步挪动的轨迹,重复着无人能懂的荒唐
是耳边陶罐敲出的闷响,每一声都砸在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是彩色布条在眼前晃荡,却遮不住眼底的恐慌在疯狂生长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撕裂的疼,每一次转身都藏着无处安放的绝望
他们像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方向
不敢哭,不敢喊,只能任由身体跟着节奏摇晃
在这场名为“献祭”的舞会里,连眼泪都要被海风吹干成霜
村民们围着他们跳,嘴里念叨着晦涩的咒腔
像是在庆祝一场即将到来的死亡,把疯狂当作最美的乐章
空地上的音乐越来越响,陶罐的闷响、贝壳的脆响、木头的刮擦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首催命的歌谣。
村民们舞动着,动作整齐得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
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吓人,却看不到半点喜悦。
墨多多被夹在人群中,手臂被强行抬起。
指尖能碰到旁边村民冰冷的皮肤,对方的手像一块浸了海水的石头,没有半分温度。
婷婷的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她怕自己一哭,会被村民们更粗暴地对待,只能咬着嘴唇,任由身体跟着这诡异的节奏摇晃。
查理被放在一个粗糙的石台上,它试图跳下去帮助伙伴们,却发现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屏障困住了。
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离开石台半步。
它焦躁地转圈,金色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可村民们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狂欢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整洁的女人走了过来。
她的头发用蓝色布条束着,发丝金黄,没有半分杂色;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裙,裙摆处有几处补丁。
缝补得很整齐,针脚细密,看得出来是用心缝的。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小裙子,裙摆上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怯生生地躲在女人的怀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小手紧紧抓着女人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他们听母亲诉说外界的美好
是她温柔声音里的繁华,比村长家还好的模样
是她指尖比划的衣裙,像春天花园里绽放的芬芳
是她眼神里的糖果甜,能甜到心里的向往在发烫
是她描述的馒头香,飘得很远很远,裹着阳光的暖芒
她说外面的世界没有海难,没有被捆绑的时光
她说你们要去看看,别困在这渔村的荒凉和迷茫
每一句话都像星光,点亮了他们眼底的光
却不知这星光背后,藏着怎样的冰霜在悄悄生长
她轻轻摸着女孩的头,声音软得像棉花糖
却没说这美好的梦,早已被村民们的疯狂撕碎成过往
女人站在空地中央,村民们渐渐停下舞动,齐齐看向她。
她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头,温柔地描述着外面的世界:“……”
她的声音像春风,拂过每个人的耳朵,墨多多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仿佛在梦里听过这样的话语。
这熟悉里,又藏着一丝莫名的不安。
这份美好很快就被打破。
六个村民拿着粗麻绳冲了上来,他们的脚步急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笑容。
他们不由分说地将女人围了起来,一人抓住女人的胳膊,一人按住她的肩膀。
还有一人伸手去抢她怀里的小女孩。
他们看着母亲被架上火堆,却无能为力
是粗麻绳勒紧的肩膀,红痕里渗着绝望的伤在发烫
是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妈妈喊得声哑,眼泪像断了线的浪
是火把点燃的干草堆,火焰像野兽般疯狂生长,舔舐着空气里的恐慌
是她在火中挣扎的身影,蓝色布裙烧成了黑纱,头发卷成了焦状
是她凄厉的惨叫声,像刀子扎进每个人的心房,每一声都带着绝望的回响
他们想冲,想喊,想把她从火里拉出来啊
可身体被牢牢按住,手脚都像被钉在地上,连指尖都无法摇晃
眼睁睁看着那温柔的人,变成火里的一缕烟霞,散在海风里无处寻藏
无能为力的痛苦,比火焰还要灼人的伤疤,刻在心上永远不会忘
村民们站在一旁,脸上没有半分悲伤,反而带着期待的目光
像是在等待一场仪式的收场,把残忍当作对海神的供养
“她不是圣女!是你们过度捕捞,把海里的鱼都捕光了!是你们把病死的牲畜扔进海里,污染了海水!”
女人在火焰中嘶吼着,声音却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淹没。
她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挣脱绳子的束缚,可绳子绑得太紧,她的身体在火焰中扭曲着,蓝色的布裙很快就被烧得焦黑,露出里面同样被烧焦的衣服。
那是他们的母亲。那是他们的妹妹。
墨多多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惨烈的景象。
女人在火焰中挣扎的身影、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村民们麻木的表情,像一幅幅狰狞的画面,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可那惨叫声却像魔咒一样,在他的耳边不断回响。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刺骨的疼痛,让他的心脏一阵阵抽搐。
虎鲨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死死地盯着火焰,像是要把那些村民的脸记在心里。
他从未如此愤怒过,愤怒到浑身发抖,却只能任由身体被控制着,什么都做不了。
扶幽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他紧紧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他看着火焰中的女人,又看了看旁边哭得快要昏厥的小女孩,心里像被灌满了铅一样沉重。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无力”,这种感觉比任何一次探险遇到的危险都要可怕。
火焰越烧越旺,女人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后彻底消失。
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村民们诡异的沉默。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呛得人无法呼吸,连风都带着一股灼热的温度,像是要把这片土地都烤焦。
可这还没有结束。
烧完架子后,四个村民又朝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棚子走去。
那个棚子看起来是女人的家。
棚子门口挂着一串晒干的海草,用来遮挡阳光;里面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褥子。
一张小小的木桌放在棚子中央,桌上摆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和一个破旧的布娃娃;还有几件小女孩的衣服,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头,上面绣着可爱的小图案。
他们看着村民烧毁他们的家,他们说“圣女的根在这,便不会老实,海难便不会结束。”
是火把扔进棚子的瞬间,干草燃起的火光,照亮了村民们扭曲的脸庞
是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像在诉说最后的抵抗,却抵不过火焰的疯狂
是布娃娃融化的黑渣,是衣服蜷缩的焦黄,每一件都带着家的过往
是陶碗碎裂的声响,敲碎了最后的念想,把温暖都烧成了冰冷的谎
村民们站在一旁,脸上没有半分悲伤,反而咧着嘴笑,说这是斩除了“祸殃”
“圣女的根在这,便不会老实,海难便不会结束”,他们嘴里念叨着荒唐的谎
把自己的贪婪和愚蠢,都推给一个无辜的人,当作逃避的墙
看着那小小的棚子,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飞扬,连最后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看着那曾经的家,变成一片冰冷的空旷,风一吹就扬起满地的伤
心里的愤怒像潮水,却只能在原地激荡,连一句反抗都喊不出口,只能忍着烫
棚子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几根发黑的木头和一堆碎渣。
小女孩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从眼角滑落,滴在妇人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的眼神变得和门口那些孩子一样麻木,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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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最讨厌的就是话本的字数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