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夕阳悬在黛色山尖,将庭院里百年老菊的虬枝镀成琥珀色。菊野郎和哥哥藤井凛风在铺满碎金的青石上练剑,风掠过斑驳的竹篱,卷着菊花特有的清苦香气,将老槐树的影子揉碎在菊野郎单薄的身影上。菊野郎束发的蓝绸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折翼的蝶。
“哥哥,今天能不练剑了吗?”菊野郎仰起沾着草屑的小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那稚嫩的嗓音里藏着未脱的奶气,鼻尖还沾着方才练剑时蹭到的泥土,脖颈处细密的汗珠顺着青竹纹衣领滑落。他笑着揉乱菊野郎的头发,指尖触到孩童特有的柔软体温:“不行哦,野风丸要成为独当一面的武士呢。”
菊野郎歪头躲开他的手,樱色的嘴唇撅成饱满的弧度:“可是木刀好沉,打在身上会疼嘛!”说话间,菊野郎故意揉着胳膊,眨巴着眼睛装出委屈的模样。左腕还留着前日练剑时被木刀磕出的淤青,此刻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紫。他单膝跪地与菊野郎平视,瞥见菊野郎眼底跃动的狡黠:“不磨出茧子,怎么握住真正的刀?”
少年忽然攥紧拳头,夕阳在他瞳孔里燃起两簇火苗:“我会努力的!像你一样,成为最厉害的武士!”菊野郎说这话时,胸前的菊纹家徽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九岁孩童独特的倔强与憧憬在眉眼间流淌。他心头微动,腰间的打刀随着起身的动作轻响,刀刃出鞘半寸又归鞘:“那就先过我这关——用木刀。”
木刀相击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菊野郎涨红着脸左劈右砍,汗水顺着发梢滴在交叠的刀刃上:“看招!哥哥不许让着我!”菊野郎的动作虽显笨拙,却带着初生牛犊的冲劲。每一次挥刀都带着破空声,只是力道不稳,木刀总在中途偏离轨迹。他旋身避开菊野郎笨拙的突刺,却在菊野郎踉跄时及时扶住后背。菊野郎不服气地挣扎:“再来!我迟早能赢你!”
暮色渐浓时,菊野郎抱着他的手臂摇晃:“今天可以不练了吧?”他望着菊野郎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樱花雨中捡到的幼童。那时菊野郎浑身湿透,蜷缩在街角,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受伤的雏鸟。雨丝混着花瓣落在菊野郎颤抖的肩头,当菊野郎仰起小脸望向他时,那双眼睛里蓄满的泪水,比雨水还要清澈。
“你知道真正的武士要守护什么吗?”他指着远处巷道里的骚动——三个醉醺醺的浪人正围着啼哭的女孩。为首的汉子扯着女孩的发髻,腰间的长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菊野郎的瞳孔骤然收缩,指节捏得发白:“他们在欺负人!”菊野郎身上的稚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危险的锋芒。
“你是武士。”他按住菊野郎欲冲出去的肩膀,将自己的打刀递给了菊野郎。刀身冰凉,刀柄上缠着的鲛鱼皮粗糙而真实,还带着经年累月的汗渍。“拔刀,就要见血!”这句话,他师傅当年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当菊野郎的刀刺入浪人腹部的瞬间,惊叫声与喷涌的血花同时炸开。温热的血溅在菊野郎脸上,像绽开的红梅。其余两名浪人顾不得那么多,转身便跑。菊野郎踉跄后退,打刀当啷坠地。月光照在菊野郎苍白如纸的脸上,血珠顺着刀刃滴答落在青石板,晕开暗红的花。菊野郎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仿佛在看一对陌生的怪物。
“我杀人了...哥哥,我杀人了!”菊野郎瘫坐在地,颤抖的手指蜷缩成无助的弧度,仿佛还在感受着刀刃刺入人体时的阻力。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他蹲下身,按住菊野郎发凉的肩膀:“杀的是坏人,这是武士的宿命。”
“可是...可是书上说,武士要保护人...”菊野郎突然剧烈地咳嗽,指缝间渗出带血的呕吐物,“我不想...不想变成这样...”菊野郎的声音越来越弱,像被风吹散的烛火。月光下,菊野郎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往日灵动的眼睛此刻只剩空洞与恐惧。
他攥住菊野郎沾血的手,将打刀硬塞进菊野郎掌心:“看着你的刀!软弱的人不配握刀!”菊野郎瞳孔里倒映着刀锋冷光,突然崩溃大哭,温热的泪水滴在他手背上,灼得生疼。那哭声里有恐惧,有悔恨,更有一个少年纯真世界的轰然崩塌。菊野郎的身体不住颤抖,手中的刀也跟着晃动,在月光下划出凌乱的光痕。
当菊野郎闭着眼砍下那颗头颅时,晨雾正漫过院墙。沾满血污的背影踉跄着跑向雾中,只留下刀身落地的清响,惊散了最后一缕月光。他望着菊野郎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也是这样把脸埋进冰冷的河水里,却始终洗不掉掌心的腥气。
“野风丸!”他追出两步又停住,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手中的打刀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芒,恍惚间,他竟分不清,这把刀究竟锻造了武士,还是碾碎了少年。晨雾中,仿佛又看见那个在樱花雨中捧着雏鸟的孩童,而如今,那只雏鸟已经在血腥中学会了展翅。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一群寒鸦,它们扑棱棱的翅膀声,像是命运沉重的叹息。
青石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的斑块,如同永不褪色的烙印。他弯腰拾起那把沾满血污的打刀,指腹抚过刀身上蜿蜒的血槽,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多年前师傅临终前的话:“刀是武士的魂,也是囚住魂的牢笼。”此刻,这句话在晨雾中回荡,久久不散。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在神社后的竹林里找到蜷缩成一团的菊野郎。菊野郎的衣服上沾满露水与泥土,怀里还死死抱着那把打刀的刀鞘。听到脚步声,菊野郎浑身一颤,抬起头时,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翳。他在菊野郎身旁坐下,将带来的饭团递过去,菊野郎却只是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
竹林间,一只白蝶翩翩飞过,停在菊野郎沾满血的指尖。菊野郎下意识地想要触碰,白蝶却受惊飞走,消失在晨雾中。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他们,不过都是被命运的刀,雕刻成武士模样的可怜人罢了。
手中的打刀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芒,恍惚间,他竟分不清,这把刀究竟锻造了武士,还是碾碎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