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玻璃幕墙外,是城市铺张的、燃烧的灯火。那些光刺进白洺眼里,只留下灼痛后的空洞暗斑。
他下意识地侧过脸,让左颊那道从颧骨下方撕裂至颈根的狰狞疤痕,更深地藏进廉价衬衫的高领阴影里。
宴会厅里暖气开得太足,混杂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食物油脂的味道,闷得他胃里一阵翻搅。他端着堆满空杯的沉重托盘,手指在杯壁冰冷的触感下,抑制不住地传来细微却恼人的颤抖。右手,这双曾经被无数人赞誉过、能在画布上捕捉瞬息光影的手,如今连稳稳托住几只玻璃杯都成了套望,冷汗顺着髻鱼滑下,渗进高领边缘粗糙的布料里。
他低着头,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贴着金碧辉煌的墙壁边缘移动。水晶吊灯的光砸在地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上,碎成无数锋利的光点,每一片都刺痛他畏光的眼睛。衣香鬓影在他余光里晃动,那些恣意的谈笑、觥筹交错的脆响,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只想尽快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喧嚣,回到后厨那个狭小却安全的角落。
就在他即将绕过一根巨大的、缠绕着新鲜玫瑰的罗马柱时,一片浓重的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了他前方的路。
白洺猛地刹住脚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因惯性前倾的身体。托盘上的空杯却在这剧烈的晃动中发出惊惶的碰撞脆响,最边缘一只高脚杯晃了晃,决绝地挣脱了束缚,直直坠落﹣-
时间在那一瞬被无限拉长。
杯身碎裂的锐响,如同冰棱扎进耳膜。深红的、粘稠的酒液,如同泼溅的血,在对方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裤上、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黑色皮鞋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空气骤然凝固。
四周那些模糊的谈笑像被利刃切断,瞬间消失。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探究、幸灾乐祸,如同实质的针,从四面八方密密匝匝地刺来,牢牢钉在白洺身上。他端着托盘的手臂僵在半空,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控制,连带着整个托盘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血液和呼吸。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片阴影的主人,只能死死盯着那片在对方昂贵裤料上不断蔓延的、如同毒疮般的酒渍。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先生……非常抱歉……"每一个字都带着牙齿磕碰的颤音。
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乐队演奏声,更衬得此的凝滞如同坟墓。
白洺能感觉到那道落在他头顶的目光,冰冷,沉甸,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毫无温度的锐利,那目光如有重量,压得他脊椎一寸寸向下弯折,几乎要匍匐在地。胃部熟悉的、刀绞般的疼痛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汹涌起来,细密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衬衫后背。他咬紧牙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终于,一个低沉、冰冷、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如同金属刮过寒冰:
"你瞎了吗?"
那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白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猛地一颤,托盘上的杯子又是一阵危险的晃动。他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头颅。
视线先触及的是做工精良、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西装前襟,一枚造型简洁却锋芒毕露的铂金领针别在领带上。再往上,是线条冷硬的下颌,禁抿的薄唇诱着一丝残酷的弧度。
最后,他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深邃,幽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白洺无法完全解读、却足以让他血液冻结的情绪﹣﹣是刻骨的厌恶,是毫不掩饰的鄙夷,还有……一种更深的、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淬了毒的恨意。
周凛。
这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闪电,劈开了白洺脑海深处刻意尘封了三年的记忆废墟。那些被绝望和疼痛覆盖的、属于阳光和油彩味道的碎片,瞬间被这双眼睛里的冰冷恨意冻结、碾碎。
怎么会是他?怎么偏偏是他?!
巨大的恐慌如同巨浪,瞬间将白洺吞没。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撕扯。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周凛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白洺惨白的脸。那目光最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停留在他竭力想藏起却徒劳无功的左颊疤痕上。那道疤痕在过分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曾经完美的瓷器上。
周凛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扭曲,绝无半分笑意。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些,那股清冽又极具侵略性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冷香瞬间将白洺包裹,却只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和眩晕。
"烂掉的东西,"周凛的声音压得很低,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淬毒的冰屑,钻进白洺的耳朵,直抵他濒临崩溃的心核,"也配出现在这里?"
"烂掉的东西".....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白洺的心上,瞬间烙下焦黑的印记。他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得干干净净。身体里支撑着他的最后一根弦,"铮"地一声断了。
眼前的世界猛地旋转、扭曲,刺目的灯光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周凛那张英俊却写满冷酷和憎恶的脸,在视野中模糊,拉远。托盘脱手坠落的碎裂声,周围压抑不住的惊呼声,都变得极其遥远。
胃部那持续不断的、撕裂般的剧痛骤然攀升至顶峰,化作一股无法抗拒的、腥甜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白洺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已先于意识彻底背叛了他。他猛地向前一弓腰,一阵剧烈的、无法遏制的痉挛攫住了他。
"呃…咳……"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呕吐声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死死捂住嘴,试图阻止那汹涌而出的秽物,身体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前倒去。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周凛迅速后退一步、避之唯恐不及的动作,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几乎被滔天恨意淹没的……惊愕?
随即,无边的冰冷和黑暗吞噬了一切。
白洺的身体像一个被剪断提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前栽倒。那片刺目的红酒污渍在他眼前最后放大、旋转,然后彻底被浓重的黑暗覆盖。
……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每一次挣扎上浮都徒劳无功,只带来更深的窒息感和全身散架般的钝痛。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的幕布。
白洺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一片,如同隔着一层水雾。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又闭紧了眼,泪水被刺激得涌出眼角。胃里像被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垫,盖在身上的薄被带着一种冷冽干净的、不属于他的气息﹣﹣雪松与皮革,强硬而疏离。他猛地一激灵,残余的眩晕瞬间被惊恐驱散大半。
这不是他那间终年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廉价出租屋!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牵动了脆弱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绞痛让他闷哼出声,蜷缩起身体,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右手因为用力,那该死的颤抖又开始了,不受控制地轻叩着身下昂贵的丝质床单。
"醒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门口响起,如同冰锥凿碎了房间里的寂静。
白洺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周凛斜倚在门框上。他已经脱掉了那件被红酒弄脏的西装外套,只穿着剪裁完美的白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纽扣,却丝毫没有削弱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威压。他手里端着一杯水,透明的玻璃杯折射着顶灯冰冷的光,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看白洺的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不慎被污物沾染、亟待处理的物品。那目光掠过白洺惨白汗湿的脸,最后定格在他因疼痛而蜷缩的姿态上,里面没有任何关切,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审视。
白洺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胃部的剧痛。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破碎的气音。他下意识地又想往被子里缩,想把自己藏起来,尤其是左颊那道丑陋的疤痕。
"看来你这副破烂身子骨,"周凛的声音毫无起伏,迈步走了进来,锃亮的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每一步都像踏在白洺紧绷的神经上,"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堪一击。"他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他随手将手中的玻璃杯搁在旁边的矮柜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水杯旁边,赫然放着一板铝箔包装的药片,还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塑料药瓶。
白洺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止痛药和胃药!它们怎么会在这里?他最后的尊严,他极力想要隐藏的狼狈不堪,就这样赤裸裸地被翻出来,暴露在这个他最不想面对的男人眼前!
巨大的羞耻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胃痛更甚。他猛地伸出手,想要去抓那瓶药,仿佛抓住最后一块遮羞布。动作太急,牵扯得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周凛却比他更快一步。
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捻起了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他微微歪头,目光落在药瓶的标签上,慢条斯理地念出上面的字:"盐酸曲马多……止痛药?"他冰冷的视线重新落回白洺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那弧度里淬满了冰渣和毒液,"原来烂掉的不只是脸,还有这副身子骨,需要靠这种东西才能苟延残喘?"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白洺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灭顶的难堪和绝望。他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试图掩盖眼中瞬间涌上的、屈辱的水光。右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心脏被凌迟的剧痛。
周凛看着他这副濒临崩溃又强自隐忍的模样,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暗芒。快意?扭曲的满足?亦或是一星半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但那情绪快如闪电,瞬间就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他冷笑一声,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松。
"啪嗒。"
小小的白色药瓶掉落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碎裂,却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滚了几圈,停在白洺视线下方。那里面是他赖以对抗无边苦痛的微薄希望,此刻却被弃如敝履。
"脏了的东西,"周凛的声音如同终年不化的寒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审判的重量,重重砸在白洺的耳膜上,也砸在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就该待在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