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未寄出的嫁衣
本书标签: 现代  舞蹈 

无题

未寄出的嫁衣

我和苏河是舞蹈学院最耀眼的双子星,她跳现代舞,我跳古典芭蕾。

她为受污染毒害的儿童创作《白鸟》,邀请我做主演。

首演前夜,舞团总监和赞助商施压:“跳了,你的首席位置就没了。”

我站在聚光灯下,看着台下满座贵宾和苏河期待的眼神。

音乐响起时,我的身体背叛了灵魂——僵在原地。

二十年后,我在新闻里看到苏河获得国际人道艺术终生成就奖。

讣告栏里,她的照片定格在四十二岁。

遗物清单上,那件被我毁掉的舞裙静静躺着,备注是:“未寄出的嫁衣。”

---

芭蕾舞鞋的丝带勒进脚背,那点恰到好处的疼痛,像一枚精准的铆钉,将我牢牢钉在这方寸之地——把杆前。镜墙冰冷,映出一个纤毫毕现的林晚:脖颈拉长如天鹅,手臂弧度柔和似初春的柳枝,足尖绷紧,悬停在完美的半空。汗水沿着额角滑落,砸在光滑的枫木地板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深色印记。美吗?自然是美的。可这美,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精心陈列的标本,连呼吸都透着旧丝绸的尘埃味。

手机在角落的背包里嗡嗡震动,固执地,一遍又一遍。练功房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这恼人的嗡鸣。终于结束一组漫长而精确的 Frappé,我走过去,指尖带着汗湿的滑腻,划开屏幕。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这沉闷的晨光:

“林晚,你甘心一辈子当《天鹅湖》里第24只天鹅吗?——苏河。”

心脏猛地一撞,肋骨生疼。苏河。这个名字像一束过于强烈的追光,骤然打在我习惯性低垂的眼帘上,刺得眼底瞬间涌起酸涩的潮意。镜中的影像模糊了一瞬。第24只天鹅…那是我刚进舞团时,在宏大群舞里一个连名字都不会被提及的背景角色。她怎么知道?她凭什么…用这种刀锋般的口吻,轻易剖开我早已习惯的茧房?

指尖悬停在冰凉的屏幕上,迟迟无法落下。不甘心?这三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这些年被掌声和首席头衔小心包裹的麻木。排练厅巨大的玻璃窗外,梧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下,像极了当年。

那一年,我和苏河,是舞蹈学院最耀眼的双子星,彼此轨道却截然不同。她在现代舞的狂流里劈波斩浪,每一次跌倒都带着野性的回响;我则在古典芭蕾的殿堂里,将每一个足尖的旋转都打磨成冰冷的钻石。我们相互凝望,也相互刺痛,像两条倔强的藤蔓,在激烈的缠绕中汲取着奇异的养分。排练厅里挥汗如雨的日子,深夜在空旷舞台中央分享一个冰冷面包的窃窃私语,还有她眼中永不熄灭的、近乎灼人的光……回忆裹挟着旧日梧桐叶的沙沙声,汹涌地漫过脚踝。

指尖终究落了下去,删掉了那串冰冷的数字,连同那条信息一起。可苏河这个名字,连同她抛出的那句质问,却像藤蔓的种子,在我精心构筑的秩序堡垒缝隙里,悄然扎下了根。

---

几天后,排练结束的疲惫被一种奇异的引力牵引着,我踏进了城市另一端那个传说中“离经叛道”的舞团——苏河的领地。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旧木头和年轻身体蒸腾出的汗味,混合成一种原始而蓬勃的气息,与我熟悉的、带着消毒水和玫瑰香氛的古典芭蕾后台截然不同。没有华丽的吊灯,只有几盏孤零零的工作灯,将巨大空旷的排练厅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几何空间。

目光越过散落的舞者和奇特的装置,瞬间就锁定了她。苏河。她站在中央,正俯身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说着什么。女孩很瘦,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睛却出奇地亮,像两颗落在灰烬里的星子。苏河的手势很大,带着她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指尖划过空气,仿佛能直接攫住人的灵魂。她穿着简单的黑色练功服,长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颈侧。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给她专注的侧影镀上一道毛茸茸的金边。

“林晚?”她抬头看见我,没有丝毫惊讶,嘴角扯开一个熟悉的、带着点野气的弧度,径直朝我走来。那几步路,仿佛踏碎了某种无形的隔膜。“看见她了?”她朝轮椅女孩的方向偏了偏头,声音压低了,却字字清晰,砸在我耳膜上,“小芸。家在城南河下游。那水…喝了五年。骨头,像脆饼干。”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白鸟》。我编的舞。讲她们。讲那些被毒死的鸟,被毒死的…未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疼。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小芸。女孩似乎感应到我的注视,怯生生地望过来,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里,盛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

“来跳。”苏河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迂回,“主角。只有你。你的身体,能讲出那种…被钉住翅膀的痛,那种想飞却被自己骨头背叛的绝望。”她顿了顿,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用你打磨了半生的完美,去撕碎它!让所有人看见!”

排练厅的灯光似乎暗了一下。我仿佛看到一只被无形毒雾缠绕的白鸟,羽毛沾满污秽,每一次试图振翅都带来骨骼碎裂般的剧痛。那种窒息感,真实地扼住了我的喉咙。苏河的手猛地抓住我的小臂,力道很大,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决心。“林晚,”她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铁,“别告诉我,你骨头里那点血性,真被那些天鹅羽毛捂馊了?”

手臂上被她握过的地方,皮肤下仿佛还残留着灼烧的印记。排练厅空旷的冰冷气息包裹着我,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团被苏河点燃又随即被现实泼上冰水的乱麻。首席的位置,团里十几年如一日的“台柱子”赞誉,母亲依靠昂贵药物维系的生命线……它们像沉重的锁链,缠绕着名为“林晚”的精致木偶。

刚推开休息室沉重的门,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舞团总监陈女士端坐在唯一的单人沙发上,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她对面,坐着西装革履的赞助商代表王先生,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眼神带着评估货物般的挑剔,慢悠悠地扫过我。

“回来了?”陈总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精准地刺破空气。

我喉头发紧,点了点头。

王先生嗤笑一声,雪茄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苏河那小作坊的玩意儿?”他吐出的字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哗众取宠!拿些污水啊、病孩子啊当噱头,给谁看?给那些环保疯子看?还是给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看?”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罩在我脸上,“林晚啊,你是我们舞团的脸面,是‘天鹅湖’的灵魂!跑去跳那种东西?自降身价不说,你让团里以后怎么拉赞助?让那些真正欣赏高雅艺术的观众怎么想?”

陈总监适时地接话,声音冷硬如铁:“团里的规定,首席演员的个人演出,尤其是…这种带有强烈争议倾向的演出,必须经过团委会批准。林晚,你的申请,”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不可能通过。”

王先生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悠闲地架起腿,语气却陡然变得阴冷:“年轻人,别太天真。艺术?呵。没有我们真金白银地堆着,你脚下那方舞台,你身上那些行头,你母亲每个月那些进口药……从哪儿来?”他盯着我瞬间煞白的脸,满意地勾起嘴角,露出捕食者般的笑容,“你跳了,首席的位置,就别想了。团里,不养吃里扒外的‘天鹅’。”

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排练厅隐约传来的现代舞鼓点。那沉重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疼痛尖锐,却比不上心头那股被撕裂的寒意。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流光溢彩,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苏河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和小芸苍白脆弱的面孔,在眼前交替闪现,最终,被陈总监冰冷的宣判和王先生那洞悉一切、掐住软肋的威胁,狠狠碾碎。

---

厚重的深红色丝绒幕布隔绝了后台的纷乱。空气里弥漫着化妆品、冷掉的咖啡和人体蒸腾出的紧张汗味。我站在侧幕最深的阴影里,身上是苏河亲手设计的舞裙——一件被刻意做旧、染上大片污渍般灰蓝色的纱衣,象征着被污染的羽翼。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像无数细小的荆棘。指尖冰冷,身体深处却有一股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灵魂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幕布的另一面,是死一般的寂静。我能想象台下坐满了人,那些衣香鬓影的贵宾,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评论家,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他们像一片沉默的深海,等待着吞噬或者托起那只即将挣扎的“白鸟”。而这片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舞台另一侧的苏河。她隐在对面侧幕的幽暗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余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住我。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焦虑,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燃烧的信任和孤注一掷的期待。像黑暗海面上唯一的灯塔。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传递着千钧的力量——去吧,林晚。

就在这时,心脏猛地一缩。观众席前排,两道身影清晰地撞入眼帘。陈总监端坐着,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张完美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冰冷锐利,像手术刀般精准地钉在我身上,无声地传达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她身旁的王先生,姿态闲适地靠着椅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带着残忍兴味的笑。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她终究逃不出这金丝笼。

“嗡——”

低沉的、带着不祥震颤的大提琴音骤然撕裂了剧场的寂静,如同从地底深处涌出的呜咽。舞台中央,那束唯一的光柱惨白刺目,等待着它的祭品。

我的名字,林晚。我的身体,它曾千百次完美地执行过大脑的指令,在《天鹅湖》的月光下旋转,在《吉赛尔》的悲怆中轻盈飘落。它是我的骄傲,我的武器,我的牢笼。

此刻,它背叛了我。

大脑下达了千万次指令:走进去!走进那光里!像苏河期待的那样,像小芸眼中闪烁的微弱希望那样,去撕开那层虚伪的华美,去展示那被毒害的、挣扎的、绝望的羽翼!

可我的脚,那双被芭蕾舞鞋磨出厚茧、无数次支撑起完美跳跃的脚,死死地钉在原地。像生了根,灌了铅。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粗糙的舞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眩晕。视野开始模糊,台下那些面孔扭曲成一片晃动的、无声的光斑。唯有陈总监冰冷的眼神和王先生那抹嘲弄的笑,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像两把烧红的烙铁。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一秒。两秒。五秒……十秒?那束追光,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空荡荡地打在舞台中央,映照出空气里漂浮的尘埃。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舞台蔓延开去,淹没了整个剧场。我能感觉到后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僵硬的背上,惊愕、疑惑、失望……像无数根细针。而对面侧幕,苏河那束燃烧的、信任的目光,在我僵立着、无法动弹的瞬间,骤然熄灭了。不是愤怒,不是失望,是一种比黑暗更深沉的东西,一种光被彻底掐灭后的、冰冷的死寂。那死寂,比任何咒骂都更锋利,无声地穿透空气,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追光灯柱依旧惨白地钉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中央,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死寂的真空里,终于响起第一声突兀的、带着试探性的咳嗽。紧接着,窃窃私语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在观众席的阴影里窸窣游动起来。

“怎么回事?”

“人呢?”

“怯场了?”

“哈,苏河搞什么名堂……”

这些细碎、冰冷的声音钻进耳朵,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的感官仿佛被剥夺了,只剩下对面侧幕那片骤然降临的黑暗。苏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幽暗里,只留下一个吞噬一切的、冰冷的空洞。

后台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而灼热。工作人员惊愕、探寻、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形的芒刺扎在背上。我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踉跄着撞开几个呆立的身影,只想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光亮和死寂的审判。厚重的幕布缝隙里,那束追光灯惨白的光,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在视网膜上。

冲进狭窄的临时化妆间,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将外面所有的声音隔绝。世界瞬间被压缩进这个堆满杂物、弥漫着廉价脂粉和汗味的小空间里。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被汗水浸湿的脸,眼线晕开,像两道黑色的泪痕。身上那件象征“白鸟”的灰蓝色纱衣,此刻只像一张滑稽而耻辱的裹尸布。

手机在化妆台的杂物堆里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光线下固执地亮着。一个陌生的号码。一遍,两遍……不用接,也知道是谁。那震动,像濒死白鸟最后的痉挛,绝望地敲打着冰冷的桌面。我靠着门板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指尖触到粗糙的舞裙布料,那刻意做旧的、象征污染的灰蓝色,此刻像真正的毒液,渗透皮肤,灼烧着每一寸神经。

门外,隐约传来演出中断的混乱广播声,工作人员焦急的呼喊,还有……一阵压抑的、爆发性的啜泣,隔着门板,闷闷地传来。是小芸的声音吗?还是别的谁?分不清了。那啜泣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

---

时光如同城南那条被污染却依旧沉默流淌的河,无声无息地卷走了二十年。我早已不再是聚光灯下的天鹅。离开舞台后,生活像一列脱轨的火车,滑向无人问津的支线。在一家小小的社区儿童舞蹈培训中心教课,日子被孩子们的喧闹和基本功练习的单调节奏填满。傍晚下课,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光斑。收拾好印着卡通图案的水壶和散落的舞鞋,我拖着有些滞重的脚步回到租住的公寓。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玄关狭小,空气里漂浮着微尘的气息。随手将背包丢在矮柜上,习惯性地按开电视,让一点人声驱散屋内的空旷。地方新闻台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流淌出来,播报着城市绿化工程的最新进展。我疲惫地把自己陷进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沙发里,目光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扫过。

“……下面播报一则文化界消息。沉痛哀悼,我国著名现代舞蹈家、编导,国际人道主义艺术终生成就奖获得者苏河女士,因病医治无效,于昨日凌晨在沪逝世,享年四十二岁……”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了。

电视屏幕上,女主播肃穆的表情和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交替出现。那张照片……是苏河。棱角比年轻时更加分明,眼神沉静,像蕴藏着风暴过后的深海,带着一种被岁月和苦难反复淬炼过的力量。四十二岁。国际人道主义艺术终生成就奖……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透出冰窖般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迟滞的钝痛。我僵硬地坐在沙发里,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小小的遗像,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苏河。

这个名字,连同二十年前那个夜晚,舞台侧幕刺眼的追光,台下陈总监冰冷的眼神和王先生嘲弄的笑,还有……苏河眼中骤然熄灭的光……所有被时间尘封、刻意遗忘的画面,裹挟着当年那种令人窒息的背叛感与绝望感,排山倒海般轰然回涌。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上早已切换成了喧闹的洗衣粉广告。我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双腿麻木得不似自己的。踉跄着走到矮柜旁,指尖颤抖着拿起平板电脑,屏幕冰冷的触感让我瑟缩了一下。解锁,手指僵硬地在搜索框里输入那个名字——苏河。

新闻、讣告、悼念文章……信息如潮水般涌来。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动,掠过她病中坚持创作的照片,掠过她领奖时消瘦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最终,停在一份官方发布的简短遗物清单上。条目简洁,大多是书籍、手稿、演出服装。

目光机械地向下移动。

“……演出服装:《白鸟》初版舞裙(未完成首演),一件。备注:未寄出的嫁衣。”

“未寄出的嫁衣”。

六个字,像六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地、狠狠地扎进瞳孔最深处!

“呃……”一声短促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平板从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脱,“啪”地一声摔在地板上,屏幕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膝盖一软,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碎裂的屏幕映出我扭曲的面孔,苍白,惊恐,写满了迟来了二十年的、彻底而绝望的崩塌。

玄关矮柜最底层的抽屉,像个尘封的墓穴。手指颤抖着拉开,一股陈年的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在几本旧相册和废弃账本的底下,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光滑的小瓶子。

我把它拿了出来。

一个深棕色的玻璃药油瓶,标签早已磨损发黄,边缘卷起,上面模糊的字迹勉强可辨——“跌打油”。瓶身冰冷,沉甸甸的。我紧紧攥着它,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捏碎这最后一点虚妄的凭依。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排练厅空旷得可怕。《白鸟》中一个高难度的坠落动作,模拟白鸟被毒素侵蚀后失控的痉挛。我一次次摔倒,脚踝传来钻心的刺痛。苏河拧着眉,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蹲下。她的手掌很大,带着常年练舞留下的薄茧和惊人的热度。她不由分说地撩起我的裤管,将那粘稠辛辣的药油倒在掌心,用力搓热,然后猛地按上我红肿的脚踝!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痛得瞬间蜷缩起来。

“忍着!”她低喝,声音沙哑,手上的力道却不容抗拒。那滚烫的、带着粗粝质感的掌心,裹挟着刺鼻的药油味,狠狠地揉按着剧痛的伤处。皮肤仿佛要被那热度灼穿,骨头都要被揉碎。痛楚尖锐,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被强硬支撑的奇异感觉。

“痛就对了!”她抬起眼,额角挂着汗珠,眼神却缩起来。

“忍着!”她低喝,声音沙哑,手上的力道却不容抗拒。那滚烫的、带着粗粝质感的掌心,裹挟着刺鼻的药油味,狠狠地揉按着剧痛的伤处。皮肤仿佛要被那热度灼穿,骨头都要被揉碎。痛楚尖锐,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被强硬支撑的奇异感觉。

“痛就对了!”她抬起眼,额角挂着汗珠,眼神却像烧红的烙铁,直直烫进我眼底,“记住这痛!记住那只鸟…它中毒了!它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但它还想飞!懂吗?林晚!把你的痛,你的不甘,你的骨头缝里的那点狠劲…全他妈给我跳出来!”

药油的辛辣气息,她掌心滚烫的触感,还有那嘶哑的、带着血腥味的低吼……此刻,隔着二十年的冰冷时光,从那小小的玻璃瓶里汹涌地复活了,浓烈得令人窒息。它不再是记忆,它变成了无数把烧红的钢针,从紧攥瓶子的掌心刺入,顺着血液,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反复搅动。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扑簌簌地撞击着玻璃窗。像二十年前那个初秋的午后,排练厅外沙沙的声响。我攥着那冰冷的瓶子,像一个溺水者攥着最后一块浮木,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破碎而压抑。视线彻底被汹涌而出的热流模糊,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砸落在紧握药瓶的手背上,溅落在冰冷的地板裂痕里,和屏幕的碎片混在一起。

那件舞裙……她叫它“嫁衣”。

原来,她等过。用她燃烧的一生,等一只永远飞不起来的鸟,飞过那道名为“林晚”的深渊。而我,用整整二十年的沉默和逃避,回赠了她一件永远无法寄达的、染血的殓服。

未寄出的嫁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