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裹挟着血腥、玻璃碎屑的冷冽气息,从敞开的店门灌入“晚香”。花店里,暖黄的灯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无力地笼罩着一片狼藉。满地晶莹的碎片,像凝固的泪,反射着冰冷的光。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劫后余生的死寂。
林晚背靠着冰冷的玻璃柜台,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小臂上,那条黑色的布绷带紧紧缠绕,勒得皮肉生疼,压迫着伤口,带来阵阵尖锐而麻木的钝痛。绷带边缘,深暗的血渍已经凝固,像一块丑陋的烙印。陆沉留下的气息——烟草、木质香,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血腥——仿佛透过粗糙的布料,渗入她的皮肤,缠绕不去。
她看着门口。阿哲躺倒的地方只剩下一小片暗红粘稠的血泊,在灯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人已经被带走了,像清理一件垃圾。陆沉也消失了,连同他那能将空气冻结的暴怒和最后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只留下这片破碎的现场,和她手臂上这道来自他世界的、带着强制意味的“烙印”。
屈辱、愤怒、后怕……种种情绪在胸腔里冲撞,最终都化作了深深的、冰冷的无力感。她像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漩涡,被撕扯,被标记,然后被随意地丢回原地。陆沉临走前那句话——“别碰你不该碰的东西”——像一道冰冷的符咒,钉在她的脑海里。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不能再待在这里。这片被血腥和暴力玷污的空间,每一寸空气都让她窒息。她需要离开,哪怕只是暂时的逃离。
林晚拖着疲惫不堪、带着伤的身体,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向花店后门。每一步都牵扯着小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她拉开门,潮湿阴冷的后巷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垃圾腐败的味道,此刻竟显得比店内的血腥气更让她能喘息。
她几乎是踉跄着走到巷子深处那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旁。掀开沉重的桶盖,混合着枝叶腐烂和化学品气味的酸腐气息涌出。她没有犹豫,弯下腰,用没受伤的左手,费力地、近乎发泄般地将那些散落在桶边的、沾着泥污的玻璃碎片——那些承载过死亡印记、此刻已毫无意义的残骸——一把一把地抓起来,狠狠扔进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深处!
动作牵扯着伤口,剧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但她没有停下。直到最后一片可能带着指纹的碎片消失在污秽之中,她才猛地松手,沉重的桶盖“哐当”一声落下,砸起一片灰尘。
她靠在冰冷的、布满水渍和霉斑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手臂的疼痛和内心的翻涌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墙壁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瞬。处理了碎片……但还不够。还有那个塑料桶。那束腐败的玫瑰,那凝固的心碎和漠视的象征,此刻在这片血腥之后,也显得格外碍眼,像一块无法愈合的疮疤。
她重新走回花店。目光扫过柜台,扫过地上阿哲留下的血泊,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孤零零的白色塑料桶上。桶里那团枯萎的深红色,在经历了这一夜的惊心动魄后,竟显得有几分诡异的平静。
林晚走过去,没有迟疑。她单手提起那个不算轻的桶,再次走向后巷。这一次,她直接将整个桶,连同里面腐败的花束和湿透的包装纸,一起倒进了那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软塌塌、散发着甜腻腐朽气息的残骸,落入黑暗污秽的深处,发出沉闷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关上后门,落锁。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身体因为脱力和疼痛而微微下滑。她闭上眼,试图将这一晚所有的血腥、暴力、恐惧和屈辱都关在门外。但手臂上那紧勒的、带着陆沉气息的黑色绷带,却像一个冰冷的镣铐,时刻提醒着她,有些东西,是关不掉的。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花店中央。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箱洁白的马蹄莲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经历了这一场风暴后,它们似乎毫发无损。卷曲的花苞紧紧闭合着,叶片翠绿挺括,散发着清冽而顽强的生命气息。冰凉的寒气从敞开的箱口丝丝缕缕地溢出,像来自另一个纯净世界的呼吸。
林晚看着它们。这是今晚唯一没有被污染、没有被卷入黑暗的东西。是陆沉口中那个“夜莺”送错的货,本该属于某个高档会所的“迷迭香”。此刻,它们成了她这片狼藉世界中唯一的、干净的慰藉。
她走到水桶边,桶里的清水因为刚才的混乱而洒了大半。她重新注入干净的、带着凉意的清水,加入保鲜剂。然后,她开始一支一支地,将那些洁白如玉的马蹄莲从泡沫箱的寒气中取出,浸入水中,仔细地修剪掉多余的叶片和根茎末端。
动作很慢,因为只能用左手,显得有些笨拙。每一次修剪,都牵扯着右臂的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但她没有停下。冰凉的清水浸润着花茎,也似乎浸润着她混乱而灼痛的神经。剪刀“咔嚓”的清脆声响,马蹄莲叶片被剥离时散发的青涩气息,花苞紧实的触感……这些属于她世界的、熟悉的节奏和感知,一点点地将她从那个血腥的漩涡边缘拉回来。
她修剪得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自我救赎的仪式。将那些代表黑暗、暴力和混乱的碎片与残骸清理掉,然后,用这些纯净的、带着寒意的白色花朵,重新填满她的空间。
一支,两支……洁白的马蹄莲被精心修剪好,暂时靠放在水桶边缘。花苞紧闭,却蕴含着绽放的力量。林晚拿起一支,仔细端详着它流畅优美的线条。她需要一个容器。一个干净的、没有污渍、没有指纹、没有血腥记忆的容器。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柜台。那只昂贵的玻璃花瓶已经不在了,连同它内侧的死亡印记,一起化为了后巷垃圾桶里的碎片。她走到陈列架前,目光掠过那些形态各异的花器。最终,她选择了一个素白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粗陶花瓶。陶土温润的质感,带着手工制作的朴拙气息。
她将粗陶花瓶注满清水,加入保鲜剂。然后,她拿起一支修剪好的马蹄莲,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它笔直地插入瓶中。洁白的花苞紧贴着温润的陶壁,形成一种柔和的对比。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她插得很慢,调整着角度和疏密,让每一支花苞都呈现出最优雅挺拔的姿态。冰凉的清水映照着洁白的马蹄莲和素白的陶器,整个画面纯净、清冽,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力量。
当最后一支马蹄莲稳稳地立在瓶中,林晚退后一步,静静地看着。清冷的白色在暖黄的灯光下晕染开柔和的光泽,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和恐惧。这瓶花,像一个小小的、倔强的结界,将她伤痕累累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她。手臂的疼痛、精神的透支、情绪的剧烈起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需要休息。必须休息。
林晚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花店后面那个小小的休息间。房间很小,只放着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和一张小桌。她甚至没有力气处理手臂上的绷带,只是用没受伤的手,艰难地脱下沾着灰尘和淡淡血腥味的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
她几乎是摔倒在窄小的单人床上。身体接触到柔软的床垫,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右臂的伤口在放松的姿势下,传来一阵阵闷痛。她侧躺着,受伤的手臂小心地搁在身前。那条黑色的布绷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今晚的碎片:陆沉暴怒的眼神,阿哲惊恐的惨叫,破碎的花瓶,飞溅的玻璃,还有自己手臂涌出的鲜血……最后定格在陆沉为她强行包扎时,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混乱、恐惧、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意识在剧痛和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模糊,沉向黑暗的深渊。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分钟。一阵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将林晚从昏沉的浅眠中猛地惊醒!
不是来自花店前门,也不是后巷。
声音的来源……很近!就在她身下这张单人床的床板缝隙里!
“嗒……嗒……”
极其轻微,像是某种细小的硬物,随着她刚才翻身或床垫的轻微震动,在床板下方的空隙里滚动、碰撞发出的声音。
林晚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睡意和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警觉驱散得无影无踪。她受伤的手臂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
什么东西?老鼠?不可能。花店卫生很好,从未有过鼠患。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但她顾不上这些。她掀开有些凌乱的薄被,忍着痛,俯下身,凑近床板边缘,仔细倾听。
“嗒……”
又一声!清晰地从床板下方的空隙传来!
林晚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窄的休息间。她跪在床边,忍着右臂的疼痛,用左手费力地将单人床向外侧挪动了一小段距离。老旧床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床下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在靠近墙壁的角落,在灰尘和几缕脱落的棉絮之间,一个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金属光泽。
林晚的心跳几乎停止。
她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从灰尘中捻起了那个东西。
是一个U盘。
非常小巧,金属外壳,通体是冷冽的深空灰色,没有任何标识,只在尾部有一个细小的挂绳孔。
U盘的表面很干净,没有灰尘。但在它金属外壳靠近接口的一个不易察觉的棱角处,林晚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粘滞的……暗红色污渍?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血!
极其微量,已经干涸,粘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
林晚的指尖像是被那点冰冷的暗红烫到,猛地一颤!U盘差点脱手。
她死死盯着掌心这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件。深空灰的外壳,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点干涸的暗红,像一个微缩的、凝固的伤口。
这东西……什么时候在这里的?怎么来的?
阿哲?他躲进储藏室前……或者昏迷后被拖走时……无意中掉落的?
还是……陆沉?他包扎时……或者他站在床边……?
那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脑海。陆沉临走前那句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
“别碰你不该碰的东西。”
而此刻,一枚染着血(很可能是阿哲的血)、来历不明、如同烫手山芋般的U盘,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花店一片死寂。只有那瓶新插的、洁白的马蹄莲,在柜台上的灯光下,静静散发着清冽的、不谙世事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