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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敲击声在病房里持续了许久,像一场沉默的战争.
丁羡安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标题《小心》.
指尖悬停,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她能解剖黄子弘凡的愤怒,能分析自己的恐惧数据.
却无法顺畅地将那一刻灵魂的震颤转化为文字.
突然,一段低沉、带着沙哑颗粒感的哼唱毫无预兆地响起.
是黄子弘凡.
他没有睁眼,依旧靠在沙发上.
头微微后仰,仿佛沉浸在某个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旋律里.
那调子很陌生,不成形.
带着一种压抑的、仿佛从深渊底部挣扎而上的沉重感.
几个简单的音符,断断续续.
却奇异地穿透了键盘声,钻入丁羡安的耳膜.
她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帽檐下的眉头拧紧.
哼唱持续着,渐渐有了模糊的轮廓.
不再是单纯的音节,而是几个破碎的词.
被他含混地裹在旋律里,反复吟哦.
黄子弘凡.“...高墙...文字筑的牢...观察者的镣铐...”
丁羡安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射向沙发上的男人.
黄子弘凡像是毫无所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哼唱的音调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质问.
黄子弘凡.“...样本?田野?冰冷的符号...解剖刀下...谁比谁更煎熬?”
丁羡安.“黄子弘凡!”
丁羡安的声音冷得像冰.
丁羡安.“安静,样本不需要发声。”
哼唱戛然而止.
黄子弘凡缓缓睁开眼,眼底没有之前的狂怒或绝望,反而是一种近乎澄澈的疲惫和...洞悉.
他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她僵在键盘上的手指.
黄子弘凡.“吵到你了?丁大作家?还是说...我的'发声',干扰了你的'观察'?”
丁羡安.“你的任何非自然状态发声,都会污染原始数据。”
丁羡安的声音绷得很紧.
黄子弘凡.“非自然状态?”
黄子弘凡低笑一声,带着自嘲.
黄子弘凡.“丁羡安,我现在坐在这里。”
黄子弘凡.“放弃西区,像个标本一样任你记录,这他妈就是最'自然'的状态?”
黄子弘凡.“我脑子里有旋律,有词,它们自己往外冒,这算不算'田野'里长出来的杂草?”
黄子弘凡.“你要不要也记录一下?”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一丝挑衅.
黄子弘凡.“还是说,你怕听?”
丁羡安.“怕?”
丁羡安嗤笑一声,指尖重新落回键盘,敲击声更加密集冷硬.
丁羡安.“我只记录有价值的样本行为。”
丁羡安.“无意义的噪音,没有记录价值。”
黄子弘凡.“无意义?”
黄子弘凡坐直了身体,眼神锐利起来.
黄子弘凡.“那什么有意义?我坐在这里像个哑巴雕像有意义?还是你对着空白文档发呆有意义?”
他盯着她屏幕上那孤零零的书名.
黄子弘凡.“《小心》...多好的书名,多沉重的名字。”
黄子弘凡.“它压着你了吧?压得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键盘声停顿了一瞬,随即更加用力地响起,像是在反驳.
黄子弘凡却像是找到了突破口.
他不再哼唱,而是直接开口.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吟诵般的韵律,目光却紧紧锁着丁羡安.
黄子弘凡.“高墙是纸做的牢,墨迹是锁链一条条...”
「躲在后面看世界,安全又寂寥...」
黄子弘凡.“笔尖锋利如刀,解剖别人的心跳...”
「算准了角度和力道,却算不准自己那一秒...」
「车灯刺破伪装的壳,瞳孔里倒映的惊涛...」
「那声'小心'冲口出,推开的力道里...」
黄子弘凡.“藏着什么?是本能?还是...连自己都不敢要?”
丁羡安敲击键盘的手指彻底僵住!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唱的不是车祸,他唱的是她!
是她构筑的文字高墙.
是她赖以生存的冰冷逻辑.
是她被那声“小心”和那个推开动作彻底击穿的瞬间!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剥开她试图用数据和“样本”概念包裹的内心.
丁羡安.“闭嘴!”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压抑不住的厉色.
黄子弘凡却像是没听见,反而站起身.
一步步走向病床,那吟唱般的歌词变得更加清晰.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追问.
黄子弘凡.“契约签下名号,样本和刀互换角色来演一场...”
「你说公平交易,价值相当...」
黄子弘凡.“可当笔尖对准自己,解剖台上寒光凉...”
「记录恐惧的形状,分析'可惜'的重量...」
「那点血肉模糊的真实,还能否安放在你冷静的纸张?」
黄子弘凡.“囚徒的战争已打响,你筑的高墙...”
黄子弘凡.“困住的是他,还是...你自己的不敢声张?”
他停在床边,俯视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黄子弘凡.“丁羡安,这就是我的'发声'。”
黄子弘凡.“这就是那片'田野'里长出来的东西。”
黄子弘凡.“你不是要写《小心》吗?这就是《小心》的背面!”
黄子弘凡.“是你不敢写,或者写不出来的东西!”
黄子弘凡.“要不要抄下来?算不算'有价值'的样本行为?”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丁羡安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表情,但握着电脑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丁羡安.“很得意?”
许久,丁羡安冰冷的声音才响起,带着极力控制的平静.
丁羡安.“用这种廉价煽情的方式,试图干扰我的工作?”
丁羡安.“黄子弘凡,这就是你作为'样本'的反抗?”
黄子弘凡.“反抗?”
黄子弘凡笑了,笑容苦涩.
黄子弘凡.“我拿什么反抗?”
黄子弘凡.“西区已经没了,契约已经签了,我他妈人都在这里了。”
黄子弘凡.“这不是反抗,丁羡安。”
他眼神锐利,像要看进她灵魂深处.
黄子弘凡.“这是共鸣。”
黄子弘凡.“一个囚徒,唱给另一个囚徒听的歌。”
丁羡安.“我不是囚徒。”
丁羡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黄子弘凡.“你不是?”
黄子弘凡逼近一步.
几乎要触碰到病床的边缘,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黄子弘凡.“那你为什么撕掉《灯下尘》?为什么对着《小心》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黄子弘凡.“为什么怕听我的歌?”
黄子弘凡.“为什么不敢承认,那堵墙后面,你也害怕得要死?!”
丁羡安.“够了!”
丁羡安猛地抬头,帽檐下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暴露在灯光下.
那里翻涌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和...一丝狼狈.
丁羡安.“黄子弘凡!别用你演戏那套来揣测我!”
丁羡安.“写不写得出来是我的事!轮不到你...”
黄子弘凡.“揣测?”
黄子弘凡打断她,眼神灼灼.
黄子弘凡.“好,那我不揣测。”
黄子弘凡.“我们来做交易,真正的交易。”
丁羡安警惕地看着他.
丁羡安.“什么交易?”
黄子弘凡指了指她腿上的电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黄子弘凡.“你写你的《小心》,我写我的歌。”
黄子弘凡.“书名是你的,歌名是我的。”
黄子弘凡.“但内容...”
他深吸一口气.
黄子弘凡.“我们一起写。”
丁羡安.“一起写?”
丁羡安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语气充满荒谬的嘲讽.
丁羡安.“怎么一起写?你写一段旋律,我填一段心理分析?”
黄子弘凡.“不。”
黄子弘凡摇头,眼神异常认真.
黄子弘凡.“你写你的恐惧,写你的'高墙',写你被那声'小心'撞碎的瞬间。”
黄子弘凡.“我写我的...”
黄子弘凡.“写我站在这里像个傻子的困惑,写我放弃西区的后怕,写我他妈根本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图什么!”
黄子弘凡.“写我们这两个囚徒,怎么在这该死的契约里互相折磨又他妈互相...看见了对方!”
他喘了口气,目光紧紧攫住她.
黄子弘凡.“你的文字,给我灵感。”
黄子弘凡.“我的旋律,给你破开那层冰壳的锤子。”
黄子弘凡.“你敢不敢?丁羡安?”
黄子弘凡.“敢不敢把你那些冰冷的数据和逻辑,放到我的旋律里煮一煮?”
黄子弘凡.“看看能煮出什么鬼东西来?看看《小心》这本书,和我的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向她伸出手,不是要握手,更像是一个邀请.
一个带着巨大风险和不确定性的赌约.
黄子弘凡.“契约升级,样本互换。”
黄子弘凡.“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一起跳进火坑,敢不敢?”
丁羡安死死地盯着他伸出的手,又看向他燃烧着孤注一掷光芒的眼睛.
键盘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屏幕上《小心》那两个字像在灼烧她的视网膜.
她脑子里飞速闪过无数的否定理由.
不专业,不客观,混淆边界,风险巨大,毫无价值...
但心底深处,那个被他的歌词反复撕扯、被“囚徒”二字反复叩问的角落.
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叫嚣着.
一种对失控的恐惧,和一种更深的、被压抑已久的、对打破那堵墙的隐秘渴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病房里的空气紧绷得几乎要爆裂.
黄子弘凡的手一直伸着,眼神固执而明亮,没有半分退缩.
终于,丁羡安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查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她没有去握他的手.
而是越过他伸出的手掌,直接指向他放在沙发上的吉他包.
丁羡安.“你的吉他。”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丁羡安.“调准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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