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冰冷而浓烈,强势地压过了最后一丝属于浴室的潮湿水汽和血腥。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光线刺眼而毫无温度。房间不大,中央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像一座孤岛。黑子哲也躺在上面,单薄的身体陷在枕头和被褥里,脸色苍白得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只有眼睑下那抹浓重的青黑透露出极致的疲惫。
右手被厚实的无菌纱布包裹着,固定得一丝不苟,像一件被精心修复的易碎品。左手手腕上那道淡痕旁边,皮肤微微泛红,残留着被暴力移除的印记,但那个闪烁的、冰冷的红点已经消失不见。他闭着眼,呼吸微弱而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仿佛沉入了无梦的深渊。
床边,气压低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青峰大辉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臂抱在胸前。深蓝色的短发下,焦糖色的眼眸低垂着,目光死死地锁在黑子被纱布包裹的右手上。每一次看到那刺目的白,他下颌的咬肌就狠狠绷紧一下,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身体里那股焚毁一切的暴怒并未平息,只是被强行压进了更深的岩层,化作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带着血腥味的守护。他站在这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水,散发着无声的、滚烫的威胁。
黄濑凉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势却僵硬得像块木头。他耀眼的金发失去了光泽,蔫蔫地贴在额角。琥珀色的眼眸又红又肿,像两颗被反复揉搓的桃子,里面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巨大的后怕。他双手无意识地紧紧绞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黑子安静沉睡的脸,仿佛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或碎裂。每一次黑子呼吸稍微重一点,他的肩膀都会跟着极其轻微地颤抖一下。
绿间真太郎站在床尾,如同最精密的医疗仪器化身。墨绿色的发丝一丝不乱,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反射着冰冷的白光。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生命体征数据——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每一个数字都被他锐利的目光精准捕捉、分析。他的表情是绝对的冷静,只有镜片后那双眼睛,在扫过黑子左手腕那片微红的皮肤时,会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寒芒。他刚刚完成了对黑子全身的检查,确认了休克已过危险期,但失温和轻微脱水仍需持续监控。此刻,他正一丝不苟地调整着输液架上点滴的速度。
紫原敦巨大的身躯堵在医务室唯一的门口。浅紫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嘴唇。他背对着房间,面朝走廊,如同沉默的山岳。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整个门框填满,带来令人窒息的物理压迫感。没有任何言语,但那姿态已宣告得无比清晰——此路不通。任何试图靠近的脚步声,都会被他这座冰冷的肉山无情碾碎。
空气凝滞,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以及日光灯管烦人的嗡鸣。
学生活动室。
浓重的黑暗吞噬了所有角落,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在昂贵的落地窗上投下变幻的、如同鬼魅般的微弱光斑。巨大的空间里,死寂无声。空气冰冷,凝固着黑咖啡冰冷的余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赤司征十郎依旧端坐在长桌首位,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黑暗完美地隐藏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异色瞳,如同黑暗中自行燃烧的冰冷星辰,赤红与金黄的光芒幽邃而凝滞。
他的右手,那只曾捏碎骨瓷咖啡杯的手,此刻正摊开在冰冷的桌面上。
掌心向上。
指尖微蜷。
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修长、骨节分明、如同艺术品般的手掌上,几道细长的、被锋利瓷片划开的伤口,如同丑陋的黑色蜈蚣,狰狞地匍匐着。伤口边缘的皮肉微微外翻,深色的血痂已经凝结,但仍有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血珠,极其缓慢地从最深的一道裂口中渗出,汇聚在掌心生命线的纹路上,形成一小片粘稠的、反射着微光的暗红。
嘀嗒。
一滴粘稠的血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挣脱了掌心的束缚,重重地砸落在下方冰冷的、光滑如镜的桌面上。
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暗红的血珠在深色的桌面上晕开一小朵诡异的花。
赤司的异色瞳,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掌心那片粘稠的暗红。
血。
温热的。
属于他自己的血。
这认知,如同投入绝对冰渊的第一颗烧红的陨石,在他那刚刚经历逻辑风暴、被强行冰封的意识核心深处,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无声的剧烈震颤!
冰冷的、坚不可摧的理性冰核,在这抹属于自身的、带着生命温度的猩红面前,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裂痕”的存在。
不是数据错误。
不是轨迹偏离。
是……更深层的、源于核心定义的……动摇。
他为了掌控而植入的“眼睛”,成为了将哲也推向自毁深渊的推手。
他精心计算的“安全阈值”,在哲也那狂暴的反抗和绝望的撞击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那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绝对掌控,最终带来的,是掌心这片属于自己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伤痕。
冰冷的逻辑链条在核心深处疯狂运转、推演,试图为这一切找到合理的解释、最优的修正方案。
然而,每一次推演的终点,都无可避免地撞上掌心那片粘稠的暗红。
每一次冰冷的逻辑指令,都如同撞上一堵无形之墙,被那抹猩红的温度无声地溶解、吞噬。
“错误……”
“核心……错误……”
冰冷的警报在冰核深处无声尖啸,却再也无法驱动那曾经无往不利的执行程序。
赤司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如同濒死蝴蝶的振翅,却牵动了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带着生命质感的刺痛!
这刺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异色瞳深处,那片被强行冰封的、代表着“绝对掌控”的寒冰核心,终于无法抑制地……剧烈震颤起来!
冰核在震颤中崩裂!
无数细小的、带着绝对否定意味的冰冷碎片,如同宇宙尘埃般飞散、湮灭!
一个更加冰冷、却也更加沉重的结论,如同深渊的回响,在震颤的余波中清晰地浮现:
**『我……错了。』**
这无声的结论,并非逻辑推演的结果。
它像一道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带着撕裂般痛楚的闪电,劈开了冰封的外壳,直接烙印在核心之上!
赤司猛地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睫羽剧烈地颤抖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从来……没有过。
赤司征十郎的字典里,从未有过“错误”二字!更遑论……承认错误!
但此刻,掌心的刺痛,那抹粘稠的、属于他自己的血的重量,以及脑海中反复闪回的、哲也蜷缩在冰冷水流中、右手血肉模糊、眼中燃烧着冰冷恨意的画面……这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不容置疑地将那三个字,深深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刻进了他坚冰般的核心!
痛!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带着自我否定和巨大失落的尖锐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冰冷的意识!比掌心的伤口痛千百倍!
他摊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内心剧烈的挣扎和这陌生的痛楚而微微泛白。掌心那片暗红的血渍,在黑暗中如同灼烧的烙印。
承认错误。
然后呢?
冰冷的逻辑试图重新启动,寻找最优解:弥补?修正?重新掌控?
但每一个冰冷的指令,都被那抹猩红的温度和灵魂深处陌生的剧痛无声地瓦解。
他需要……
他需要看到哲也。
不是数据流里的波形,不是监控画面里的影像。
是真实的,活着的,哪怕眼中带着恨意的……哲也。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迫切感,如同破冰而出的熔岩,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性的堤坝!
赤司猛地睁开眼!
异色瞳深处,赤红与金黄的光芒如同被投入狂风的火焰,剧烈地摇曳、燃烧!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绝对的掌控,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巨大悔恨和陌生痛楚驱动的……偏执!
他“唰”地站起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昂贵的真皮座椅向后滑开,椅腿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惊心!
他不再看掌心那片刺目的暗红,不再理会桌上那滴晕开的血花。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不容置疑的气势,如同一柄出鞘的凶刃,撕裂了活动室浓重的黑暗,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
目标:医务室。
目标:哲也!
冰冷的空气被他带起的疾风搅动,身后,只有那滴凝固在桌面上的暗红血珠,如同他崩裂的冰核流出的第一滴……滚烫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