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水浸透衣裤,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直钻骨髓。手肘和膝盖传来的尖锐疼痛,在摔落的瞬间麻痹了她的神经,此刻在暴雨的冲刷下,却如同苏醒的毒蛇,狠狠噬咬着她。刘语熙跌坐在泥泞里,雨水无情地鞭打着她的身体,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那个崭新的白色医药包在浑浊的泥水中翻滚,洁白的塑料外壳迅速被污垢覆盖,像一颗坠入泥潭的星辰,光芒瞬间黯淡。
江逸那跌跌撞撞、消失在灰蒙雨幕深处的背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勇气和试图靠近的念头。深渊的边缘,她不仅被狠狠推开,连同那点微弱的、试图点燃的火种,也被他亲手摔进了冰冷的泥泞之中。
**“别碰我!”**
**“滚开!”**
那嘶哑疯狂的吼声,混杂着暴雨的轰鸣,依旧在她耳边震荡。这一次,不仅仅是手腕的疼痛,全身的冰冷、泥泞的狼狈、以及心口那被彻底碾碎的无力感,都成了这场暴雨刻下的、更加深刻的伤痕。
习题集的裂痕在湿透的书包里沉默,胶水似乎都被雨水浸得软化。
第一个医药包的残骸在泥水中彻底模糊。
第二个崭新的医药包,刚刚送出便夭折在泥泞里。
那件染血的校服,被他像垃圾一样带走。
而她,也成了被遗弃在暴雨中的、一件沾满泥污的残破物件。
意识在冰冷和疼痛中渐渐模糊。刘语熙试图撑起身体,手肘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再次跌回泥水里。雨水呛入喉咙,引发剧烈的咳嗽。视线越来越模糊,灰蒙蒙的雨幕旋转着,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一个模糊而急促的脚步声,穿透了暴雨的轰鸣,由远及近,重重地踏在泥泞的地面上!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一个高大的、同样浑身湿透的身影,如同失控的列车般,从雨幕深处冲了回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蛮横的力量!
是江逸!
他去而复返!
他冲到她面前,没有丝毫停顿,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苍白的脸颊、紧绷的下颌线疯狂流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近乎撕裂的情绪——有未褪尽的暴戾和疯狂,有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混乱,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顾一切的焦灼!
他看也没看摔在泥水里的医药包,目光死死锁在跌坐在泥泞中、狼狈不堪、脸色惨白的刘语熙身上。她的校服沾满污泥,手肘和膝盖处深色的污渍正迅速被雨水冲刷开,隐隐透出刺目的鲜红!
“妈的!”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戾气和某种难以言喻恐惧的低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
下一秒,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弯下腰,动作甚至带着一种粗暴的急切!他伸出双臂,一只穿过她的腿弯,一只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从冰冷的泥泞中抱了起来!
“啊!”刘语熙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低呼一声,手肘和膝盖的剧痛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江逸的手臂坚硬有力,箍得她生疼,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他身上浓重的雨水气息、淡淡的烟草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他自身的、带着绝望边缘的紧绷气息,瞬间将她完全包裹。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隔着湿透的衣物,刘语熙甚至能感受到那狂乱的心跳,如同擂鼓般撞击着她的后背。
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却无比沉重的负担,转身就朝着公园外冲去!脚步又快又急,踏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溅起大片泥水。他完全不顾自己是否站稳,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的刘语熙身上,那双翻涌着剧烈情绪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敌人赛跑。
“放……放开我……”刘语熙虚弱地挣扎,声音细若蚊蚋。被他这样抱着,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混乱而强大的力量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强硬,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丝诡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这感觉荒谬得让她想哭。
江逸对她的挣扎恍若未闻,手臂反而收得更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的下颌线绷得死紧,雨水顺着他紧绷的线条滑落,滴在刘语熙的额头上,冰冷刺骨。
“闭嘴!”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濒临失控的焦躁,“不想死就老实点!”
公园门口,一辆出租车恰好驶过。江逸如同看到了救星,猛地冲到路中央,用身体拦停了车子!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幕。
“医院!最近的医院!”他拉开车门,几乎是粗暴地将刘语熙塞进后座,自己也湿淋淋地挤了进去,对着司机吼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急切。
司机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看着后座两个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学生,尤其是江逸那张苍白阴郁、眼神骇人的脸,不敢多问,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泥土味和血腥味。刘语熙蜷缩在座椅一角,手肘和膝盖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她忍不住发出细小的抽气声。江逸坐在她旁边,身体僵硬地挺直,湿透的黑色夹克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侧着脸,目光死死地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雨幕,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胸膛依旧剧烈地起伏着。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有那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色,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极致的混乱和压抑。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而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快速而有序地处理着刘语熙的伤口。清洗、消毒、检查是否有骨折。手肘和膝盖的擦伤面积不小,沾满了泥沙,清洗时带来剧烈的刺痛,让刘语熙忍不住痛呼出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江逸一直站在几步开外,靠着冰冷的墙壁。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滴顺着发梢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渍。他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有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和依旧微微颤抖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每当刘语熙因为疼痛而发出细微的抽泣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就会猛地蜷缩一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医生处理完伤口,包扎好,又开了些消炎止痛的药。“软组织挫伤,擦伤面积比较大,注意别沾水,按时换药,防止感染。还好没伤到骨头。”医生交代着,目光扫过一旁沉默得像座冰雕的江逸,微微皱了皱眉,“你是她同学?通知她家长了吗?”
江逸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依旧垂着眼,没有任何回应。
“我…我自己通知。”刘语熙忍着痛,低声说道。她拿出自己湿透的手机,幸好还能开机,颤抖着手指给父母发了条简短的信息。
等待父母到来的时间格外漫长而煎熬。刘语熙坐在急诊室的塑料椅上,低着头,看着自己被纱布包裹的手肘和膝盖。江逸依旧靠墙站着,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沉默的守护神像,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急诊室里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但他们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刘语熙的父母急匆匆地赶到了。刘母看到女儿狼狈的样子和包扎的伤口,瞬间红了眼眶,扑上来连声询问。刘父则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站在一旁、浑身湿透、沉默不语的江逸,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惕。
“语熙,怎么回事?怎么摔成这样?他是谁?”刘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目光如刀般钉在江逸身上。
“爸,妈,我…我不小心在公园摔了一跤,是…是这位同学送我来的。”刘语熙连忙解释,避重就轻,不敢看江逸的方向。
“摔跤?”刘父显然不信,女儿身上的泥污和这男同学阴郁沉默的样子,都透着不对劲。“在哪儿摔的?怎么摔的?他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一连串的质问,带着强烈的保护欲和对江逸的敌意。
江逸依旧沉默地靠着墙,仿佛没听到刘父的质问。他缓缓抬起眼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冰冷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迎上刘父审视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解释,只有一片深沉的漠然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
这漠然的眼神似乎更加激怒了刘父。“问你话呢!小子!”
“爸!”刘语熙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真的是他送我来的!我…我手机没电了,是他帮我叫的车!”她只能撒谎,心脏因为紧张而狂跳。
江逸的目光从刘父脸上移开,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刘语熙焦急而苍白的脸上。那眼神依旧空洞,却又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微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嘲讽,仿佛在嘲笑她拙劣的谎言,又像是在自嘲。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动作有些僵硬,带着被雨水浸泡后的沉重感。他不再看任何人,迈开脚步,径直朝着急诊室大门走去。湿透的黑色夹克下摆滴着水,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冰冷的水痕。背影在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孤绝而疲惫。
“喂!你……”刘父还想叫住他。
“爸!让他走吧!”刘语熙几乎是哀求道,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她看着江逸决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急诊室门外冰冷的雨夜中,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他把她送来了医院,却在她父母到来后,像完成了一件麻烦的、必须摆脱的任务,沉默地、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丝停留。
护士走过来,对刘语熙的父母说:“需要留院观察一晚,看看有没有脑震荡或者其他内伤。先去办住院手续吧。”
刘语熙被父母搀扶着,走向住院部。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的疼痛。走廊的灯光昏暗,窗外是持续不断的雨声。
她被安置在一间双人病房靠窗的病床上。另一张床空着。护士给她挂上消炎的点滴,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身体。父母围在床边,心疼地询问着细节,刘语熙疲惫地应付着,思绪却飘向了那个消失在雨夜中的孤绝背影。
他去了哪里?
他全身湿透,伤口是不是又恶化了?
他……还好吗?
病房门被轻轻关上,父母去办理手续和买些必需品。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点滴瓶里液体滴落的、规律的“嗒…嗒…”声。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背景音。
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刘语熙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脚步声。
只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带着湿冷气息的影子,投射在病房门口的地板上。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跳,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努力朝门口看去。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病房门外。他背对着病房内的灯光,整个人笼罩在走廊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道沉默而孤绝的轮廓。
是江逸。
他没有进来,没有靠近。只是那样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像一尊被遗忘在雨夜里的守护石像。隔着门缝,刘语熙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未曾散尽的湿冷水汽,和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烟草味的、冰冷而压抑的气息。
他就那样站着,无声无息。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安好,又仿佛只是在找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独自消化着这漫长雨夜带来的疲惫、混乱和那无法言说的沉重。
习题集的裂痕在湿透的书包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暴雨的球场。
染血的校服被他带走。
崭新的医药包夭折在泥泞。
而此刻,他像一个沉默的幽灵,守在她病房的门缝之外。
深渊并未消失,黑暗依旧浓重。
但在这冰冷的雨夜尽头,在这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门外,那道无声伫立的、湿漉漉的阴影,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微小而执着的石子,在刘语熙疲惫而疼痛的心湖里,悄然荡开了一圈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回来了。**
**以这种无声的方式。**
**像一个迷途的、伤痕累累的困兽,在黑暗的边缘,笨拙地守护着他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