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VIP病房的空气,永远带着一种洁净到近乎冷酷的疏离感。昂贵的空气净化器无声运转,过滤掉所有尘埃和烟火气,只留下消毒水那冰冷、不容置疑的气息。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却驱不散笼罩在病床上那个身影周围的阴霾。
江逸靠着升高的床头,侧着脸,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精心修剪过的、绿得毫无生机的草坪。阳光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额角那道狰狞的痂痕在明亮光线下无所遁形。他穿着昂贵的病号服,盖着柔软的薄被,腰腹间厚厚的纱布被遮掩,但那份沉重却清晰可感。监护仪早已撤掉,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微嗡鸣和他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距离那场在废弃工厂的生死劫难,已经过去三天。手术很成功,感染得到了控制,命是保住了。但那个曾经在走廊点燃作业本、在篮球场释放野性的灵魂,似乎被彻底抽空了,只留下一具沉默的躯壳,封闭在一个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无形的壁垒之中。
江岳林来过几次,带着强大的气场和冰冷的指令。每一次,病房里的气压都低得令人窒息。医生、护士,甚至护工,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江逸对他父亲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是那副死水般的漠然,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江岳林的问话,关于伤势恢复,关于“肇事者”,关于后续安排,都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应。这种彻底的、如同真空般的沉默,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掌控欲极强的江岳林感到被冒犯。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阴沉,最终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好好养伤,别给我惹麻烦”和一个助理留下处理后续事宜,便拂袖而去。
病房里只剩下绝对的寂静。刘语熙每天都会来,带着熬好的清粥小菜,或者削好的水果。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一句:“吃点东西吧。”或者“今天感觉怎么样?”
没有回应。
江逸连眼睫都不会颤动一下,仿佛她不存在。
刘语熙也不再多言。她就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拿出那本被强力胶粘合的《高考冲刺习题集》,摊开在膝盖上。她没有做题,只是默默地翻阅着。目光落在那些被碘伏晕染的题目上,落在书脊上那道丑陋却牢固的深褐色胶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疤痕。
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阳光在习题集的纸页上移动。
消毒水的气味固执地弥漫。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习题集成了她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唯一理由,也是她对抗这片死寂的唯一武器。她像一个固执的守塔人,守着这片名为“江逸”的、沉默的废墟,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微弱的信号。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刘语熙照例坐在沙发上,翻着习题集。她翻到了一页,动作微微一顿。
那是一道复杂的物理力学综合题。题目下方,除了她工整的解题步骤和红笔标注的重点,在页面的最下方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人用极细的、深蓝色的圆珠笔,潦草地、却又无比精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受力分析图。线条简洁有力,几个关键的矢量箭头指向清晰,旁边还标注了两个微小的公式符号。
不是她的笔迹。
更不是她画的。
刘语熙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病床上的江逸。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侧脸对着窗外,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发现,只是她的错觉。
但刘语熙知道不是。
那个受力图,那种简洁精准的物理直觉,那种带着点不羁的潦草笔触……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他动过她的习题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以为他彻底封闭、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时候!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心酸和一丝微弱的希望,瞬间冲破了连日来积压的沉重。习题集粗糙的裂痕在她指尖下,仿佛不再是秩序的伤痕,而成了某种无声交流的密码。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她没有立刻去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她只是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道题上,落在那小小的、深蓝色的受力分析图上。
沉默依旧在病房里蔓延。阳光斜斜地移动,将窗棂的影子拉长。
刘语熙拿起笔,不是做题,而是在那道题旁边的空白处,在那小小的受力图下方,极其工整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此处受力分析简洁有效,但忽略了地面摩擦系数在动态变化中的影响。根据题干附加条件,当速度达到V1时,摩擦系数μ会非线性下降,需引入修正项。建议参考习题集第187页例3的解法思路。】**
她写得极其认真,字迹清晰得像印刷体,与她平时在习题集上做笔记的风格一模一样。写完,她轻轻合上习题集,依旧放在膝盖上,没有再看江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
病床那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刘语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抬头的冲动,目光死死盯着膝盖上的习题集封面。
眼角余光里,她看到江逸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从薄被下伸了出来。苍白修长的手指,在明亮的阳光中微微颤抖着。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缓慢和无声的倔强,朝着沙发这边……伸了过来。
目标,正是她膝盖上那本摊开的习题集!
刘语熙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心脏,又在瞬间凝固!她死死咬着下唇,才能克制住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任由那只苍白的手,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声的试探,一点一点地靠近。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习题集粗糙的封面。
那冰凉的触感让刘语熙微微一颤。
江逸的手也似乎顿了一下。
然后,那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将习题集从她的膝盖上……拿了起来。
他没有看她。
依旧侧着脸,目光仿佛还落在窗外的某一点。
但他的手指,却紧紧地、近乎贪婪地攥着那本沉甸甸的、带着裂痕的书。
他低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极其缓慢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书页。翻得很慢,仿佛在阅读一本深奥晦涩的天书。翻到了刘语熙刚刚写下批注的那一页。
他的手指,停顿在了那道题上,停顿在了她工整清晰的批注旁边,停顿在了……他自己画的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受力分析图上。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落在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上,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攥着书页的指尖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久到刘语熙几乎以为他又要重新陷入那片死寂。
终于,他那只紧握着习题集的左手,极其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
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一个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回应。
习题集的裂痕在他掌心沉默。
药膏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不知在何方。
而此刻,一本承载着无数裂痕、血迹、胶水和无声对话的习题集,像一座沉默的桥梁,横亘在冰冷的病房里,连接着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阳光依旧明亮,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
但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似乎被这无声的传递和那细微的紧握,悄然撕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缝隙之外,是微光。
缝隙之内,是无声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