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如同病房里唯一跳动的心脏，在沉寂中刻录着时间的流逝。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弥漫着，混合着药膏的微辛，构成一种属于生命挣扎与修复的特殊气息。
刘语熙坐在那张陪伴了她无数个日夜的硬塑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病床上的人。窗外，夕阳的余晖早已褪尽，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冰冷的光影。江逸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轮廓清瘦得惊人，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是证明他顽强存在的唯一动态。
几天了？
手术的惊心动魄，江岳林冰冷如山的威压与审问，警察程序化的盘查笔录……那些混乱喧嚣的片段，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渐渐沉淀在记忆的底层。此刻，病房里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几乎凝固的沉默，以及她胸腔里那颗因为长久注视而隐隐作痛的心脏。
习题集静静地躺在她的膝盖上，厚重而冰凉。深蓝色的封皮在昏暗光线下几乎融成一片墨色，唯有那道被强力胶粗粝粘合的裂痕，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固执的、丑陋的光泽。她曾无数次试图翻开它，试图在那些熟悉的公式和题海里找回一丝往日的秩序与平静，却总在指尖触碰到那道裂痕时，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心神瞬间被拉回这片充满消毒水气息的战场。
这道裂痕，是他暴戾的印记。
也是她世界被强行撕裂的证明。
如今，它和她一起，守在这片死寂的病房里，见证着另一个生命在深渊边缘的挣扎。
就在刘语熙的思绪如同窗外冰冷的霓虹般漂浮不定时，病床上那如同石雕般沉寂的身影，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身体的痉挛。
是那一直紧闭着的、覆盖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皮，极其缓慢地、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般，掀开了一条缝隙。
刘语熙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她猛地坐直身体，身体前倾，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道微弱的缝隙上。
光线似乎刺痛了他。那掀开的眼缝又微微合拢了一些，随即又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张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曾经锐利如鹰隼、盛满戾气或死寂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经年累月的尘埃，浑浊而黯淡。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缓慢地聚焦，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茫然和对这个世界的极度陌生。浓重的疲惫如同实质的雾气，沉甸甸地笼罩在眼底，几乎要将那微弱的光亮彻底吞噬。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在惨白的天花板上游移了片刻，仿佛在辨认自己身处何方。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生锈轴承转动般的滞涩感，那目光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偏移，最终，落在了病床旁，那个凝固在椅子上的身影上。
刘语熙。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厚重的迷雾。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和茫然。
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一个与他的世界、他的痛苦、他濒死的挣扎毫无关联的……背景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监护仪的“嘀嘀”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刘语熙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她迎着他那空洞茫然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沙漠。
她想开口。
想说“你醒了”。
想说“感觉怎么样”。
想说“别怕”。
可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被那巨大的、无形的沉默和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扼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细密的冰针，顺着脊椎迅速蔓延上来。难道……他忘了？忘了废弃工厂的黑暗？忘了她笨拙的包扎？忘了她冰冷的体温？忘了他昏迷前那声微弱的“别走”？
习题集的硬角硌着她的膝盖，那道裂痕的触感无比清晰。她的世界，和他此刻的眼神一样，仿佛再次被推到了崩塌的边缘。
就在这时，江逸那毫无血色的、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唇形变化。
但刘语熙的瞳孔，却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她死死地盯着他的嘴唇，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只为捕捉那无声的讯息！
“……水……”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呼吸声淹没的气音，如同羽毛般拂过寂静的空气。
不是命令。
不是质问。
甚至不是完整的词语。
只是一个模糊的、带着生理性干渴和极度虚弱的气音。
但就是这个气音，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精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刘语熙心脏周围那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坚冰！
他需要水！
他发出了声音！向她！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僵硬和恐惧！她几乎是弹跳般地站起身，膝盖撞到了椅子腿也浑然不觉！
“水！等等！马上！”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手忙脚乱地扑向床头柜，动作快得近乎慌乱。
保温杯里的水是温的，她早上特意准备的。她颤抖着手拧开杯盖，小心地倒了一小杯。然后，她拿起旁边的棉签，小心翼翼地蘸湿了棉签头。
她重新坐回床边，身体微微前倾，凑近江逸。她看着他依旧空洞茫然、却似乎因为水的出现而微微聚焦了一点的眼睛，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在哄一个易碎的梦：“水来了……慢慢来……张嘴……”
她将蘸湿的棉签，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触碰在他干裂起皮的嘴唇上。温润的水分迅速被干燥的唇瓣吸收。
江逸的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刘语熙，眼底那片浓重的茫然似乎被这温润的触感搅动了一丝涟漪。他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嘴。
刘语熙屏住呼吸，用棉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地、极其耐心地湿润着他的口腔内壁和干渴的喉咙。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她能感觉到他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那微弱生命的本能反应，此刻在她眼中胜过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一杯水，用棉签蘸着，喂了很久。病房里只剩下棉签划过唇齿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当杯中的水终于见底，刘语熙放下杯子和棉签。江逸的嘴唇看起来湿润了一些，不再那么干裂起皮。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她，虽然依旧疲惫空洞，但那片令人心悸的茫然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专注？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仿佛在辨认，在确认。
刘语熙的心跳依旧很快，但不再是恐惧的狂跳，而是带着一种暖意的悸动。她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依旧很轻：“感觉……好点了吗？还渴吗？”
江逸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她脸上移开，极其缓慢地扫过病房惨白的墙壁、冰冷的仪器、滴答作响的输液管……最后，落在了刘语熙膝盖上，那本摊开的、深蓝色的《高考冲刺习题集》上。
他的视线，在那道被强力胶粗粝粘合的、丑陋的裂痕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刘语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起走廊上撕碎它时的暴戾？还是杂物间里笨拙涂抹胶水时的混乱？亦或是……别的什么？
终于，江逸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刘语熙。那双依旧疲惫浑浊的眼睛里，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挥之不去的茫然，有被窥见狼狈的难堪，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烛火般的……挣扎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
他的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刘语熙看得真切。
没有声音。
但那个无声的唇形，清晰地指向一个词。
一个比“水”更沉重，更复杂的词。
**“书……”**
习题集的裂痕在昏暗光线下沉默着。
监护仪的“嘀嘀”声在寂静中回响。
而那个躺在病床上、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少年，用他苏醒后的第一缕微光，无声地指向了那道撕裂的痕迹，也指向了那个一直守在这里、膝盖上放着这本裂痕之书的女孩。
沉默的病房里，无形的纽带，在微光与裂痕之间，悄然无声地……连接、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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