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童谣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漫过凌霄宗的飞檐翘角。沈知秋拂过案上的青瓷茶盏，指尖在微凉的釉面上顿了顿，最终只是朝侍立一旁的弟子摆了摆手：“去西厢房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让扶云苏暂住。”

他话音刚落，廊下便传来一声轻嗤。江白芷斜倚着朱红廊柱，手里还抛着颗刚剥好的荔枝，闻言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切，搞得好像沈知秋那个老登多大度似的。上回借我的五十块上品灵石还没还呢，现在倒有闲心招待外人了。”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正厅里的人听个真切。沈知秋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内心：哼，江白芷就知道在外人面前毁我的形象。我的高冷形象呢，我不要面子的吗？

江白芷见状，撇撇嘴转身就走，宽大的袖摆扫过廊下的青苔，带起几片被晚风卷落的银杏叶。

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江白芷踢掉脚上的云纹靴，随手将外袍扔在椅背上，盘腿坐在铺着软垫的蒲团上。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个歪歪扭扭的墨团。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掐了个法诀，周身渐渐泛起淡青色的灵力波动。作为宗门里少有的符剑双修，她本该是同辈中的翘楚，可偏偏性子懒散，除了练剑时肯下点功夫，符箓、阵法、驱邪这些旁门左道，她向来是能偷懒就偷懒。此刻运转起灵力打坐，只觉得丹田处的元婴懒洋洋地转了半圈，便再没了动静。

“罢了，”江白芷咂咂嘴，干脆收了功，“反正修为摆在这儿，元婴期还能怕谁不成。”

她正准备倒头就睡，窗外忽然刮起一阵怪风。那风不像寻常夜风那样清爽，反倒带着股潮湿的寒意，“呜——”地一声卷过窗棂，竟将紧闭的木窗“吱呀”一声吹开了。

江白芷猛地睁开眼，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那股寒意像是有实质似的，顺着衣领往骨子里钻，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转身看向被风吹得不停晃动的窗扇。月光从敞开的窗口涌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歪斜的银带，隐约能看到院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像是有无数只手在风中招摇。

“什么鬼天气。”江白芷嘟囔着起身，赤着脚踩在微凉的青砖地上，一步步挪到窗边。她伸手去推窗棂，指尖刚触到木头，就觉得一股更冷的风顺着指缝钻进来，指尖霎时变得冰凉。她咬着牙用力一推，“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严，还不忘扣上黄铜搭扣，这才转身揉了揉胳膊，只觉得刚才被风吹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寒。

经过这么一折腾，打坐的心思是彻底没了。江白芷扑到床上，把自己裹进厚厚的锦被里，脑袋刚沾上枕头就打起了哈欠。元婴期修士本不用睡得这么沉，可她向来嗜睡，不多时便呼吸均匀，只偶尔咂咂嘴，像是在梦里还在吃什么好东西。

夜渐渐深了。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万籁俱寂中，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布鞋，一步一拖地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慢悠悠地绕着屋子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江白芷的窗下。

江白芷的睫毛颤了颤。她睡眠虽沉，修士的警觉却还在，只是脑子像被灌满了铅，怎么也醒不透。直到那脚步声渐渐移到了门口，紧接着，一阵断断续续的童谣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月光光，照厅堂，

姐姐哭，妹妹唱，

唱到三更鬼敲门，

拖走姐姐做新娘……”

那声音甜腻腻的，像刚含过蜜，可配上这阴森的歌词，听得人头皮发麻。江白芷猛地睁开眼，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她记得这声音！昨夜下山买糖葫芦时，就在巷子口听过这诡异的童谣，当时追了那唱歌的小鬼半条街，好不容易才甩脱，怎么会追到青云宗来了？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摸枕头下的符纸。指尖刚触到黄符粗糙的边缘，就感觉脚踝一沉，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住了。

“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作祟！”江白芷低喝一声，猛地抽出三张符纸，灵力灌注之下，符纸瞬间泛起淡淡的金光。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屋内还是老样子，孤灯摇曳，桌椅整齐，连风都没透进来一丝，可那缠在脚踝上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就在这时，那股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倏地一下抱住了她的大腿。江白芷浑身一僵，缓缓低下头——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小女孩正仰着脸看她，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却黑沉沉的，正是昨夜那只叫瑶瑶的鬼！

“不是吧……”江白芷嘴角抽了抽，心里把自己骂了八百遍。怎么还被她找到宗门来？

瑶瑶眨了眨黑沉沉的眼睛，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声音甜得发腻：“姐姐，我来找你玩了。”

江白芷握紧手里的符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强压下心里的慌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要玩什么？”

“捉迷藏呀。”瑶瑶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碎玻璃摩擦，“姐姐藏，我来找，好不好？”

说话间，她的目光似乎被墙上的挂画吸引，微微偏过头去。江白芷眼睛一亮，这是个好机会！她手腕一翻，三张符纸如离弦之箭般朝瑶瑶面门飞去，指尖还不忘捏了个锁灵诀，嘴里疾喝：“敕！”

符纸带着破风之声，精准地贴在了瑶瑶的额头上。江白芷正松了口气，却见那符纸只是闪了两下金光，竟“嘶”地一声冒出缕黑烟，然后像被水泡过似的，软塌塌地掉在了地上。

“我去！”江白芷失声惊呼，往后踉跄了两步，差点撞翻身后的梳妆台，“这只鬼到底死多少年了？符纸居然没用！”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地上皱成一团的符纸。早知道会遇到这种硬茬，当初就不该偷懒的。在宗门里，她江白芷可是出了名的符剑双修——说好听点是双修，说难听点就是偏科到了极致。剑术上，她十五岁就能凭一把“流霜”剑挑翻金丹期的师兄，可符箓、阵法这些，她连入门的黄符都画不明白，要不是仗着元婴期的修为在宗门里横着走，恐怕早就被罚去抄《清心咒》了。

“早知道就该跟小师妹好好学画符的……”江白芷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看着眼前笑嘻嘻的瑶瑶，第一次对自己“除了剑术啥也不是”这件事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她暗下决心，等熬过今晚，明天就去藏经阁把所有关于驱鬼的典籍都翻出来，就算啃也要啃明白！

瑶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依旧笑得天真烂漫：“对了，姐姐，我送你一件礼物。”

她说着，踮起脚尖，朝着江白芷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那口气凉飕飕的，带着股潮湿的泥土味，江白芷下意识地想缩手，却已经晚了。只见她白皙的手腕上凭空泛起一层淡淡的青光，紧接着，一串由细小骨头串成的手链缓缓浮现，骨头的缝隙里还嵌着几粒暗红色的珠子，看着诡异又精致。

“这是……”江白芷刚想开口问，眼前的瑶瑶却像烟雾般淡了下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姐姐要好好戴着呀”，便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串骨头手链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江白芷盯着手腕上的手链，忽然打了个寒颤。她总觉得，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而那个叫瑶瑶的小鬼，恐怕也绝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开。

窗外的风又开始刮了，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孩童的嬉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