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武临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北斗倒悬。

陆昭的皂靴碾过伏魔殿琉璃瓦，碎鳞般的釉片在靴底发出细密呻吟。十万片《度人经》竹简被罡风掀起，在紫黑色天穹下翻飞如垂死青鸾。他左手指节发白地攥着《玄帝降魔录》，羊皮封面渗出冰霜——这是玄真道长临终前用三魂七魄封印的禁书，此刻却在掌心发出胎儿心跳般的搏动。

右臂的二十八宿星图正在苏醒。

皮肤下的星官仿佛被岩浆浇灌，从角宿开始渐次亮起。当斗宿红光穿透衣袖时，鸱吻兽额间的辟邪珠突然炸裂。黑雨如墨汁般泼下，陆昭在腥风中看见千里之外的武当山正在崩塌：七十二峰云气绞成漩涡，金顶裂开的深渊里伸出龟蛇缠绕的巨掌，那分明是自己披发仗剑的法相！

"玄冥归位——"

九天传来的敕令裹挟着雷暴，震得龙虎山千年古柏簌簌落叶。陆昭足尖点过悬浮的经文，那些镌刻着"仙道贵生"的竹简竟在触碰瞬间化作焦炭。龙泉剑引下的闪电劈在《真武荡魔经》石碑上，青石表面浮现出血管般的纹路，碑文"荡魔"二字突然渗出鲜血。

"原来如此......"陆昭抹去溅在唇边的血珠，舌尖尝到洪武三十一年梅子青的涩味。当碑石轰然炸裂时，龟甲碎片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一条被七星剑钉在金陵地脉上的赤龙。龙睛流出的血泪里，他看见刘伯温手持罗盘站在钟山之巅，剑锋所指处，自己的魂魄正从龙脉裂隙中挣扎而出。

锁妖链的嗡鸣打断了他的恍惚。

九条陨铁打造的巨链如蛟龙破土，链身上"阳平治都功"的朱砂符咒正在褪色。陆昭翻身躲过直取咽喉的链头，却见末端拴着的尸傀穿着大红色天师绛衣——那是去年羽化的三十九代天师张嗣成！此刻这位曾为他主持冠巾仪式的长者，正用腐烂的眼窝"注视"着自己，下颌骨开合间吐出黑雾凝成的敕令："叛道者......诛......"

"天地为炉！"

陆昭咬破舌尖喷出精血，右臂星图脱离皮肉浮空。危宿星官突然暴涨，在虚空勾连成北方玄武七宿阵。尸傀的指甲距离他喉结仅剩三寸时，阵中降下的玄冥真水将锁链冻成冰雕。寒雾中，他看见张宇初天师的虚影在云端掐诀，八百道士的《灵宝无量经》诵声陡然变调：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怀中的玉珏突然发烫。陆昭眼睁睁看着这枚自幼佩戴的灵宝腾空而起，与天师府镇教三宝中的"阳平治都功印"轰然相撞。迸发的青光里，张宇初的声音清晰可闻："......待到玄武归位，十万冤魂炼化的紫微帝气，足够我辈举霞飞升......"

"师父竟要血祭苍生？"陆昭的剑比念头更快，龙泉剑裹挟着室宿星光刺穿虚影。真正的杀机却在脚下爆发——九具天师尸傀同时自爆，腐肉中窜出的青铜锁链织成天罗地网！

"哐当！"

陆昭斩断三根锁链的代价，是左肩被洞穿的血洞。他借着冲力跌出伏魔殿，却在半空瞥见信江水面倒映的星空——紫微垣主星旁不知何时多了颗血色伴星，而自己的倒影额间，正浮现出与燕王帅旗相同的玄武吞日纹。

子夜逃亡至鄱阳湖时，星图胎记已蔓延至胸口。

当陆昭用星芒点亮沉船舱室，郑和的面容从西洋海图浮现的刹那，他忽然想起玄真道长临终前的呓语："三宝太监下西洋......寻的不是珍宝，是锚......"青铜匣上的云雷纹与襁褓残片完全吻合，血咒警告声中，他看清海图灰烬里的惊世布局：

从刘家港到满剌加的航线，暗合手太阴肺经十一穴；锡兰山佛寺地宫入口，正是足少阳胆经的肩井穴。而此刻自己所在的鄱阳湖底沉船，分明对应着任脉的气海穴！

"原来整个南洋都是阵法......"陆昭抚摸着匣面喃喃自语。当他用危宿星力强行开启铜匣时，燕军攻破扬州城的画面突然涌入识海——朱棣的帅旗在血火中猎猎作响，旗下堆积的尸山竟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最残酷的真相在中元夜揭晓。

金陵城外乱葬岗的磷火中，白莲教徒用孕妇脐血绘制的逆北斗阵泛着紫光。阵眼处跪着的少年抬起头的瞬间，陆昭在对方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或者说，是十八年前本该死去的另一个自己。

"哥哥......"少年咽喉处的青铜钉随着发声转动，"紫禁城丹陛下......黑眚井......"

斩邪剑劈开阵纹的刹那，少年身体里爆出的不是鲜血，而是裹挟着星光的黑雾。陆昭挥剑斩灭十二只从黑雾中钻出的燕形妖物时，怀中的《玄帝降魔录》突然剧烈震颤。泛黄的书页自动翻动，显现出应天府地脉图中被朱砂圈出的玄武湖——湖底那块刘伯温斩龙所用的陨铁表面，此刻正浮现出与他胎记相同的星图。

霜降前夜，长江底的三千溺尸睁开了眼睛。

陆昭盘坐在河床漩涡中心，《玄帝降魔录》悬浮头顶投射出金色光幕。怨灵们被玄冥真水洗去戾气，化作点点星芒融入他的二十八宿星图。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看清缠绕在自己与朱棣命运线上的因果——靖难之役的百万亡魂，不过是滋养黑眚的饵料；而真武大帝历劫化生的阴阳双鱼，早从刘伯温斩龙那刻就开始互相吞噬。

"原来你早就知道......"

陆昭对着掌心浮现的玄真道长虚影苦笑。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江面时，他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任由蕴含着紫微帝气的精血浸透龙泉剑。剑身浮现的铭文指向北方——顺天府新城墙的根基里，武当山运来的玄武岩正在发出幽幽蓝光。

冬至祭天日的紫金山巅，风雪裹挟着血腥气。

陆昭看着山下蜿蜒如蜈蚣的燕军火把，将《玄帝降魔录》抛向北斗七星方位。书页在狂风中化作七座星门，龙泉剑引下的天雷在其中锻造出龟蛇相缠的巨型锁链。当朱棣的王旗出现在山腰时，他咬破舌尖在虚空画出最后一道符咒：

"以我星魄，永镇玄冥！"

血肉崩解的剧痛中，陆昭看见自己的七十二道魂魄化作流光，投向武当山正在铸造的混元铜殿。而千里之外的顺天府工地，九眼喷涌黑泉的深井里，沉浮的龟甲突然全部直立，甲片上的"永乐"二字渗出猩红血珠。

子夜时分，钦天监的浑天仪突然自转如飞。

监正颤抖着记录星象："紫微帝星旁现玄冥伴星，其光青黑，主杀伐......"话音未落，北方天际的玄武七宿突然大放光芒，投下的星辉笼罩了整个顺天府城墙。新浇筑的玄武岩地基上，隐约浮现出二十八宿星图。

而武当山金顶的云雾深处，混元铜殿传来清越剑鸣。供奉在真武大帝像前的龙泉剑突然寸寸碎裂，剑身残片在空中拼成四个星芒大字：

"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