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兜头罩住整个青石镇。空气又冷又潮,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散不尽的土气息血腥和朽木味儿。我推着那辆破旧的板车,轱辘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单调又刺耳的呻吟。板车上,一口刚刷了头遍漆的薄皮棺材,深沉的乌黑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油亮得像是某种沉默凶兽的鳞甲。
巷子窄得很。几个原本缩在人家屋檐下玩弹珠的小崽子,远远瞅见我和这口“黑船”,小脸瞬间煞白,“妈呀”一声,手里的弹珠撒了一地,连滚带爬地钻回自家门洞里去了。那扇歪斜的木门“砰”地关上,插栓落下的声音格外响亮,带着点慌不择路的意味。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习惯了。打从记事起,在这青石镇,我苏七这个名字,就和“晦气”、“棺材佬”牢牢拴在一起。归棹棺材铺的招牌,挂在巷子最深最暗的角落,像一块生锈的墓碑。镇上人看我的眼神,永远带着那种避之不及的警惕和厌恶,仿佛我身上自带一股子坟头的阴风。挺好,清净。
板车停在巷尾那扇歪歪斜斜的木门前,门楣上挂着块饱经风霜的旧木匾——“归棹”。雨水顺着匾额往下淌,字迹模糊不清。
我卸下肩头的麻绳套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骨头缝里咯吱作响。这口薄皮棺是给西街老赵头的婆娘预备的。三天前,我在镇口茶馆远远瞅见那老太太头顶上,顶着一个血淋淋的倒计时——72:00:00。鲜红刺目的数字,悬在花白的头发上,像一道催命符。
这符,只有我看得见。
打从娘胎里爬出来,睁开眼,这邪门的“本事”就跟着我。每个人头顶,都悬着这么一串数字,血红的,无声跳动,宣告着他们距离终点还有多少时日。小时不懂事,曾指着一个头顶只剩“03:00:00”的老汉哇哇大哭,结果被惊恐的爹娘捂紧了嘴拖回家,狠狠教训了一顿。后来才明白,这数字是阎王爷的催命簿,归零那一刻,就是人咽气的时候。
而我,苏七,这双看得见催命符的眼睛,却不是为了救人。我得赶在数字归零前,把棺材做好。否则?那死者临死前承受的翻倍痛苦,就会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自己身上。师父咽气前,紧紧攥着我的手,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我皮肉里,喉咙里嗬嗬作响,眼球凸得吓人,嘶声吼出的最后几个字,成了我这辈子挥之不去的诅咒:“……七娃子……记住……棺!做棺!迟了……生不如死!”
自那以后,“归棹”铺子里,刨花和生漆的味道里,永远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那是恐惧被反复咀嚼后,渗出的血腥味。我沉默地刨着木头,看着那些鲜红的数字在别人头顶跳动、熄灭,如同看着一盏盏注定要油尽灯枯的命灯。
推开沉重的木门,潮湿阴冷的空气混着陈年木屑和土漆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全身。铺子里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泡,投下昏黄的光晕。各式各样的木料倚墙堆放着,半成品的棺材板散落在地上,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浮动,像无数挣扎的微末魂灵。
我脱下湿透的粗布外衣,随手搭在满是刨花的条凳上。走到角落那个积满灰尘的小水缸边,舀起半瓢凉水,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激得人一哆嗦,脑子也清醒了些。水缸表面映出我模糊的倒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窝深陷,里面是两潭化不开的浓墨。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水面。昏暗的光线下,水波微微晃动。
然后,我僵住了。
瓢里的水哗啦一声泼在地上,溅湿了裤脚和鞋面。冰冷的湿意贴着皮肤,却远不如此刻心头炸开的寒意刺骨。我死死盯着水缸里那个摇晃的倒影。
在我自己模糊的头顶上方,一个血红的数字,正清晰地、无声地跳动着!
71:59:22…
71:59:21…
71:59:20…
那颜色如此熟悉,刺目得如同刚从心脏里泵出的新鲜血液,悬在倒影的头顶,一下,一下,稳定地倒数着。
我的时间。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手里的破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墙角,残留的水渍在灰扑扑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铺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连绵的雨声,沙沙地响着,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这个世界。
我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堆放的硬木料上,钝痛传来,却丝毫驱散不了那彻骨的冰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串鲜红的数字在视野边缘跳动。
是我的幻觉?是这该死的雨天和水缸的倒影在作祟?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狠狠甩了甩头。水珠从发梢飞溅出去。
没用。
那串数字依旧固执地悬在那里,71:58:45…71:58:44…冰冷,精确,不容置疑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七天零二十三小时五十八分钟后,苏七这个人,将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喉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看过无数人的倒计时,看过它们归零,看过生命如何在痛苦中熄灭,我像个冷漠的旁观者,甚至是个被迫的执行者。如今,这柄悬了二十多年的利剑,终于调转锋刃,对准了我自己的脖子。
“呵……”一声短促、干涩、毫无温度的笑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在寂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我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冰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铺子里弥漫的木头和生漆气味,此刻闻起来像腐朽的墓穴。我扶着冰冷的木料,大口喘息,试图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感。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扫过水缸,那串数字依旧鲜红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七天。仅仅七天。
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也好。这双眼睛,这份诅咒,连同这口棺材铺,终于……都要结束了。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到角落那张油腻腻的木桌旁。桌上散乱地放着些工具和图纸。我拉开抽屉,里面是几块打磨光滑、纹理清晰的木板小样,那是给不同命格、不同归宿的人准备的。柳木招魂,松木镇煞,柏木清香……我随手拿起一块深沉的紫檀木样,指腹摩挲着它冰冷坚硬的纹理,触感细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死亡气息。这料子,原本是打算留给镇上有头有脸人物的。
现在,留给我自己了。
窗外,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檐下的雨线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水帘。也好,大雨能冲刷掉很多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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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才歇。青石镇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石板路反射着天光,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被浸润后的清新气息,连带着“归棹”棺材铺门口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柳树,也抽出几丝鲜嫩的绿意。
这反常的生机勃勃,却丝毫没钻进我那间阴冷潮湿的铺子。三天了,我像个活着的幽灵,把自己关在铺子里,隔绝了外面世界重新活过来的声响。只有刨子刮过木料的刺啦声、锯子切割的嘶鸣,以及沉重的铁锤敲击木楔的闷响,在昏暗的空间里回荡,单调而固执。
我选的是柳木。柳木属阴,传说能引渡亡魂。既然横竖都是个死,不如选个“专业对口”的料子。大块的柳木原材被架在工架上,我赤着上身,汗水混着细小的木屑黏在皮肤上,紧绷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发力而贲张。锋利的刨刃推过,卷曲的刨花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下,带着柳木特有的、微苦的清香。这味道本该让人心静,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种冰冷的宿命感。
锤子砸在凿子上,木屑飞溅。我在棺盖内侧,一下一下,刻着一道道繁复而诡异的符文。师父留下的那本破旧册子摊开在旁边的木凳上,纸张泛黄发脆,上面的墨迹也有些模糊了。这些符文,据说是能安抚亡魂,引其顺利渡过冥河。我以前刻这些,只是按部就班,照着师父的吩咐做,从未深究过其意。如今,刀尖划过坚硬的柳木,刻下这些扭曲的线条时,心头竟莫名涌起一阵悲凉。
安抚谁?安抚我自己吗?
嗤——刀尖一滑,在棺盖边缘划出一道浅浅的痕。我停下动作,皱着眉,指尖拂过那道不和谐的划痕。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钻入鼻腔。
纸灰味。
很淡,几乎被浓重的木料和汗水味道掩盖。但在这行当里泡久了,对某些特殊的气味异常敏感。这味道……混杂着劣质线香焚烧后的焦糊气,还有一种陈年纸张受潮后散发的霉味。不是铺子里的味道。铺子里只有木头的生气和死气。
我直起身,侧耳细听。铺子外面,隔着那道薄薄的木板墙,隐约传来搬动东西的声响,还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初来乍到的生疏和试探。
“师傅,麻烦您轻点放,对,就靠墙边……谢谢啊!”
新邻居?
这巷子尽头,除了我这口“活棺材”,就剩隔壁那间空置了好几年的破败小院。据说原主人是个孤僻的老学究,几年前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屋里,臭了几天才被人发现。那院子自此就成了镇上人口中的“凶宅”,再没人敢靠近。谁这么大胆子,或者这么倒霉,搬那儿去了?
那丝淡淡的纸灰味似乎更清晰了一点,仿佛就是从隔壁那堵墙后面幽幽渗透过来的。我心头没来由地掠过一丝烦躁,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轻轻搔了一下。新邻居?凶宅?纸灰味?在这节骨眼上,什么都显得那么晦气。
我甩甩头,试图把杂念抛开,重新拿起凿子。管他天王老子搬来,也挡不住我苏七七天后躺进自己打的棺材里。锤子高高举起,正要落下——
笃笃笃。
铺子那扇歪斜的木门,被轻轻叩响了。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但在只有工具噪音的铺子里,清晰得如同敲在鼓面上。我动作一僵,锤子停在半空。刨花沾满了汗水的脸上,眉头狠狠拧紧。谁?这个时间点,谁会来敲棺材铺的门?不年不节,也没听说谁家要办丧事。
外面的人似乎等了几秒,没听到回应,又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
笃笃笃。
这次稍微重了一点。
心头那股烦躁猛地窜了起来,像被浇了油的野火。我粗暴地把凿子和锤子往旁边工具堆里一扔,发出哐啷一声响。胡乱抓起搭在条凳上那件汗湿的粗布褂子擦了把脸,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带着一身木屑和汗臭,阴沉着脸,大步走向门口。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非得在这时候来触霉头!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我猛地拉开一道缝,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强烈的天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我下意识眯起了眼。
光影里,站着一个年轻姑娘。
她似乎被我这粗暴的开门方式吓了一跳,微微后退了半步,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被一种明亮的好奇取代了。她穿着件干净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带着点刚搬完家的红晕,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身上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与这阴暗巷尾、与我满身木屑汗臭的棺材铺子,格格不入。
她手里还拿着个小小的、包装简陋的油纸包,隐隐透出糕点的甜香。
“您……您好!”她定了定神,扬起一个明朗得有些晃眼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檐下刚停雨的滴水,“我是刚搬到隔壁院子的,我叫宋晚照。以后就是邻居啦,打扰了!”她把手里的油纸包往前递了递,笑容带着点初来乍到的讨好,“一点青团,我们老家那边的,带来给您尝尝。”
她的目光坦率地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很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里面映着我此刻阴沉、狼狈、拒人千里的模样。
我下意识地想砰地把门关上,把这刺眼的阳光和笑容隔绝在外。然而,就在我准备付诸行动的前一秒,我的视线,习惯性地、不受控制地,掠过了她的头顶。
嗡——!
脑子里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四肢百骸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
在她乌黑的发顶上方,悬着一串鲜红刺目的数字!
那数字的形状、大小、那令人心悸的血色,与我三天前在水缸倒影里看到的,分毫不差!
71:10:33…
71:10:32…
71:10:31…
它跳动着,一秒,一秒,冷酷地递减着。与我水缸倒影里那串催命的符咒,完全同步!
宋晚照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大概是被我此刻骤然剧变、如同见了厉鬼般的恐怖表情吓到了。她有些不安地眨了眨眼,举着油纸包的手也微微缩回了一点:“呃……师傅?您……没事吧?”
她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我的视线死死钉在她头顶那串数字上,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脚下——铺子内光线昏暗,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头顶那无形的、冰冷的倒计时,正与眼前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头顶的,以完全一致的节奏跳动着!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寒意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我的神经:她死,我就得死?还是……我死,她也得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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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包着的青团掉在门口潮湿的石阶上,沾了泥。那股甜腻的糯米香混着艾草味,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
宋晚照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被我脸上那见了鬼似的表情吓退。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清澈的眼底浮起清晰的惊惧和不解,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
“滚!”
一个字,像从结了冰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毫不掩饰的戾气。我甚至没看清她后续的反应,手臂猛地发力,那扇沉重的木门带着积年的怨气,“砰!”一声巨响,在她面前狠狠摔上!
门板带起的风扑了她一脸,也彻底隔绝了门外那片刺眼的光亮和那个头顶悬着同命符咒的身影。
世界瞬间被压缩回铺子里的阴暗、潮湿和浓重的木料气味里。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门板上,震得门轴又发出一阵呻吟。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两串冰冷同步跳动的数字在脑海里疯狂盘旋、放大——她的,我的!71:10:15…71:10:14…
为什么会同步?!为什么是她?!
师父那张枯槁、痛苦扭曲的脸,临终前死死抓住我手腕时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还有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挤出的那几个字:“……棺!做棺!迟了……生不如死!”……像破碎的噩梦碎片,在眼前飞速闪回。
生不如死……双倍的死亡痛苦……
铺子里死寂得可怕。门外似乎也安静了,没有脚步声,没有质问。那女孩大概被我那一声“滚”吓懵了,或者觉得碰上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这样最好。
我扶着门板,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不管为什么!不管她是谁!我苏七,绝不能死得那么窝囊!更不能承受双倍那种炼狱般的痛苦!
必须完成那口棺材!我的棺材!赶在倒计时归零之前!
目光猛地投向铺子中央那副初具雏形的柳木棺材。昏黄的灯光下,它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黑色兽口。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踉跄着扑向工作台。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抓起沉重的铁锤和锋利的凿子,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
刻!继续刻!刻完那些该死的符文!
锤子高高扬起,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凿柄顶端!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生疼。凿尖深深楔入柳木棺盖,木屑飞溅。我根本不去看刻下的是什么,只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和一股蛮横的恨意,疯狂地重复着扬锤、砸落的动作。
铛!铛!铛!
每一声巨响都像是砸在我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汗水混着木屑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痛。隔壁搬家的声音似乎停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纸灰味也被浓烈的木料和汗味彻底掩盖。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单调而暴烈的敲击声,以及脑海里那两串冰冷同步、不断缩减的数字。
71:05:08…71: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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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像被浸在粘稠的毒液里,缓慢得令人窒息。我把自己彻底锁在归棹铺子里,像一个被活埋前还在拼命挖掘自己坟墓的囚徒。那口柳木双人棺,成了我全部的世界,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尽管它本身通向的,就是永恒的黑暗。
大块的柳木料在锯子、刨子和凿子的轮番伺候下,渐渐显露出方正、冰冷的轮廓。我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重复着切割、刨平、凿孔、组装的动作。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皮肤上凝成一层白霜似的盐渍,混着细密的木屑,粗糙地摩擦着衣料。铺子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生漆味、汗酸味,还有柳木本身那种微苦的、带着死亡暗示的气息。
双人棺。尺寸比寻常棺材宽大近一倍。当我把两块厚重的侧板艰难地拼接在一起时,心头那股荒谬感和冰冷的恨意再次翻涌上来。柳木厚实,每一锤砸下去,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手臂早已酸痛得失去知觉,虎口被震裂,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锤柄,又被汗水晕开,留下暗红的印子。
为什么是双人?为什么偏偏是她?那个叫宋晚照的女人,那张阳光明媚的脸,那双亮得刺眼的眼睛,像根毒刺,时不时扎进我疯狂劳作的间隙。她头顶那串与我同步跳动的血红数字,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更是烙在心口的耻辱印记——我的命,竟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绑在了一起?还是以这种最不堪、最绝望的方式?
“嗬……”一声压抑的喘息从喉咙里溢出,我抡起锤子,对着刚刚钉入的榫卯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哐!!
整个棺体都似乎震动了一下。巨大的反震力沿着锤柄传来,震得我半边身子发麻,虎口撕裂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
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深沉的墨蓝,又渐渐透出灰白。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昏暗的灯光下,在弥漫的尘埃和木屑中,对着这口巨大的死亡容器,沉默地施暴。偶尔停下灌几口凉水,啃两口干硬的冷馒头,目光扫过水缸倒影时,那串鲜红的数字便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舔舐我的神经。
65:21:18…65:21:17…时间在无声流逝,如同沙漏里无情的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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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指向第四天的傍晚。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给昏暗的铺子带来一丝极其微弱、行将就木的光线。我正俯身,用砂纸打磨着棺盖内侧那些繁复的符文。师父册子上的鬼画符,被我一笔一划刻得极深,再用砂纸一遍遍打磨光滑,让那些扭曲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油脂般的微光。
长时间的弯腰和用力,让腰背酸痛得像要断裂。我直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脖颈,骨头发出咔吧的轻响。视线无意间扫过靠近隔壁院墙的那扇小窗。
窗户纸早已破旧不堪,糊着厚厚的灰尘。但此刻,靠近窗棂下方的一个不起眼的破洞,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破洞边缘很新,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小心地捅破的。一根细细的、浅蓝色的棉线,被勾在了破洞边缘参差不齐的纸茬上,在夕阳的微光里若隐若现。
浅蓝色……像那个宋晚照身上裙子的颜色。
我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警觉瞬间沿着脊椎爬升。她来过?她扒着这破洞往里看过?她看到了什么?这口为她和我准备的巨大棺材?还是我此刻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狼狈模样?
一股被窥视的强烈愤怒和羞耻感猛地窜起!我几乎是扑到窗边,一把扯下那根碍眼的浅蓝色棉线,狠狠攥在手心。粗糙的棉线勒进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不行!绝不能让她知道!不能让她有丝毫警觉!她若跑了,若躲起来,若在倒计时归零前出了什么意外……我承受双倍痛苦的画面瞬间在眼前炸开,师父临终前那扭曲的脸孔仿佛就在眼前嘶吼!
必须稳住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心脏。我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个沾满泥污的油纸包——三天前她送来的、被我摔在门口的青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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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我早早站在归棹铺子歪斜的门槛内,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沾满泥污、已经干硬的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脸上过于狰狞的表情,但僵硬的面部肌肉扯出的笑容,想必比哭还难看。
我拉开了门。
隔壁小院的门也恰在此时“吱呀”一声开了。
宋晚照走了出来。她换了身鹅黄色的薄毛衣,长发依旧松松束着,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单反相机,似乎正准备出门。看到我突兀地站在门口,她明显愣了一下,脚步顿住,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戒备和疑惑,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换上了一副努力显得自然的平静。
“早啊,苏师傅。”她先开了口,声音还算平稳,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我身后昏暗的铺子深处。
“早。”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把那个脏污的油纸包往前一递,动作生硬得像在扔一块烫手的烙铁。“那天……对不住。东西,还你。”我努力想让语气显得正常点,但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威胁。
宋晚照的目光落在那油纸包上,又飞快地抬起,落在我脸上。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那审视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和僵硬的表情上扫过。沉默了几秒,她没有接那个油纸包,反而试探性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