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在柳树上扯着嗓子,江鸣夏赤着脚踩在河水里,竹篓在膝头晃荡。对岸的墨柒月正举着鱼叉瞄准,月白长衫挽到手肘,发冠不知何时摘了,乌发用草绳随意束着,倒比平日里书院先生的模样鲜活许多。
"当心!"她话音未落,墨柒月脚下的青苔突然打滑。少年整个人向后栽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凸起的青石上,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江鸣夏手中竹篓"扑通"落水,她扑过去时只抓住了墨柒月垂在水面的一缕湿发。
少年面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的血珠顺着下颌滴进河里,晕开细密的涟漪。江鸣夏颤抖着探他鼻息,尚有温热气息拂过指尖,这才扯着嗓子朝岸边呼救。很快有闻声赶来的村民抬来门板,江鸣夏攥着墨柒月冰凉的手,跟着墨家派来的马车一路颠簸到镇上。
暮色四合时,大夫从里屋出来,捋着胡须连连叹气:"伤及脑窍,醒不醒得过来,就看造化了。"墨家老夫人当场跌坐在椅子上,银簪子从鬓边滑落,碎玉步摇在青砖地上撞出清脆声响。江鸣夏蹲在廊下,望着自己沾满泥污的裙角发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三日后的清晨,墨柒月终于转醒。江鸣夏捧着药碗刚迈进门槛,就听见他问守夜的墨家长子:"兄长,这位姑娘是?"瓷碗险些脱手,褐色药汁泼在裙裾上,洇出深色痕迹。墨家长子面色骤变,转头看向她时眼底满是歉意。
"我是江鸣夏。"她强撑着走到榻前,"你在河边抓鱼时滑倒......"话音未落,墨柒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指节攥着锦被:"抱歉,姑娘的名字,在下实在......"他眉间拧成死结,像是在努力拼凑记忆,却又被无形的屏障阻拦。
墨家上下乱作一团,请来的道士在院子里设坛做法,桃木剑挑着的黄符在风中猎猎作响。江鸣夏被挡在院门外,只能透过门缝看见墨柒月倚在廊柱上,月白长衫裹着单薄身形,发间新换的白玉簪泛着冷光。
"姑娘留步。"管家拦住她递来的鱼汤,"少爷如今身子弱,不宜见客。"铜门在眼前缓缓合拢,门环上的狮首吞口映出她失魂落魄的倒影。蝉鸣声依旧聒噪,江鸣夏却觉得浑身发冷,转身时撞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江姑娘。"是墨家长子,手里握着个锦囊,"柒月醒来后,一直攥着这个。"素白锦缎上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正是去年上元节她在灯会上买的。那时墨柒月还笑她"好好的字写得比鱼骨头还乱",却把锦囊贴身收着,如今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秋风吹落第一片银杏叶时,江鸣夏在市集撞见墨柒月。他正在书摊前翻看《齐民要术》,侧脸线条与记忆里别无二致,却像是隔着层薄雾般陌生。她鬼使神差地上前:"公子可知,这书上记载的稻田养鱼之法,需在秧苗返青后......"
墨柒月抬头,目光清澈如初见:"姑娘对农事如此精通?"他合上书卷,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可否请姑娘指点一二?"江鸣夏望着他眼底不含半点杂质的好奇,忽然想起那年春社,他也是这样笑着,将偷摘的杏子塞进她掌心。
此后每月初一,墨柒月都会出现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有时带着新刻的竹简,有时捧着晒干的草药,说是要验证书中记载。江鸣夏教他辨认河岸的芦苇品种,他教她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在一起,又被晚风轻轻吹散。
冬至前夜,墨柒月忽然问:"江姑娘,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摩挲着袖口褪色的锦缎,那里依稀能看出莲花纹样,"每当看到河边的柳树,或是闻到艾草香,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江鸣夏往火堆里添了块木柴,火星噼啪溅起:"或许是前世的缘分吧。"她转头看向漫天繁星,想起那个夏日,墨柒月指着银河说要做她永远的"护花使者"。如今星河依旧,月下人却已不识旧人。
雪落无声时,墨柒月在书房发现一本泛黄的日记。字迹潦草得如同鬼画符,最后一页写着:"今日教阿夏写'愿逐月华流照君',她把'逐'字写成了'猪',还说猪也想追月亮......"墨迹晕染开来,像是被泪水浸过。
推开雕花窗,远处江家小院的灯笼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墨柒月握紧袖中的锦囊,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青草与河水的气息,漫过记忆的荒原。
雪地上的脚印蜿蜒向远方,两行脚印渐渐重叠,在黎明前的微光里,化作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