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堆上的火星子还没灭干净,张老师蹲在水井边搓着蓝布衫袖口。血水顺着青石板缝流,把她的倒影搅得支离破碎。李秀兰跪在堂屋门槛上,手里攥着那枚带"自"字的钢镚,指甲缝里嵌着泥。
"让开。"代大强的解放鞋碾过积水,斧头背在身后像条铁尾巴。他踢开挡路的搪瓷盆,盆里泡着的碎花衬衫飘起来,盖住了张老师刚摆正的作业本。
张老师突然站起来,湿袖子啪地甩在井台上:"代舒的遗物得交给学校。"
"放你娘的屁!"斧刃砍进晾衣杆的裂口,木屑溅到李秀兰脸上。她没躲,花白头发里的稻草掉在钢镚上,正好补全那个"自"字最后一捺。
院墙外传来摩托车突突声。村支书的皮靴刚跨过门槛,王老五就揪着代小宝的衣领蹿过来:"小兔崽子把我猪惊跑了!"
代小宝的耐克鞋在泥地里打滑,鞋带缠着几根黑头发。他手里举着半截铅笔,笔头沾着柴灰:"姐的本子烧了!"铅笔尖戳到村支书的手背,蓝墨水渗进皱纹里。
"闹什么闹!"村支书甩开手,印泥盒子从公文包滑出来,正压住作业本上"代舒"两个字。红油慢慢晕开,像盖了个血手印。
张老师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着李秀兰把钢镚塞进代舒嘴里,女人的手在女儿嘴唇上停了很久,指头擦过那些咬出来的血痂。
"自杀结案。"村支书掏出钢笔,"家属签个字。"
钢笔尖戳破纸面的瞬间,代小宝突然尖叫着冲进柴房。煤油灯砸在柴堆上,火苗轰地窜起来,把晾着的蓝布裤烧出个窟窿。李秀兰扑过去时,火舌已经舔到代舒的辫梢。
"通知书!"张老师突然喊。半张焦纸从裤兜飘出来,火光照亮"大学"两个字。李秀兰的手穿过火焰去抓,火星子粘在她开裂的指甲盖上。
代大强的斧头劈开火堆:"烧干净才好!"火星四溅里,王老五突然捂着裤裆跳起来——两头猪撞开地窖木板,哗啦啦带出捆用红绳扎的钞票。
人群突然安静。只有火在烧,把每个人的影子拉长又捏扁。张老师弯腰捡起烧剩的纸角,指腹摸到那个"学"字的烫痕。李秀兰的眼泪砸在上面,滋地冒起一缕烟。
地窖里传来猪哼哧哼哧的声音,红绳散开的钞票被拱得满地都是。王老五的解放鞋踩住几张,鞋底的"生如夏花"纸片早泡烂了,黑乎乎的粘在百元大钞上。
"我的彩礼钱!"王老五去抓钞票,被代大强一斧柄敲在腿弯。两人滚在泥水里,斧头当啷掉进井里,惊起一窝蚂蚁顺着湿漉漉的井壁逃窜。
张老师退到墙根,摸到衬衫口袋里半张火车票。硬纸板边缘很锋利,在她指腹划了道口子。血珠滚到票面上"阳"字那半边,像盖了个小小的印章。
李秀兰突然笑了。她笑得浑身发抖,花白头发里的稻草灰簌簌往下掉。那枚带血的钢镚从代舒嘴里滚出来,在井台边转了三圈,最后停在张老师脚前。
"够了一辈子。"李秀兰说。她说话时看着代大强,男人正把王老五的脑袋按在泥水里。两人的影子在火光里扭成一团,像两条争夺猎物的野狗。
柴房突然传出代小宝的哭声。他举着烧焦的铅笔头跑出来,耐克鞋踩过那些飘散的灰烬。有片纸灰粘在他脸上,隐约能看见"录取"的笔画。
村支书的钢笔终于落下去了。墨水在纸上洇开,把"自杀"两个字泡得肿胀变形。张老师把火车票往兜里塞了塞,票角擦过那道伤口,疼得她缩了下肩膀。
两头猪还在院子里乱窜,其中一头撞翻了水井边的搪瓷盆。盆底朝天扣着,混着血的水慢慢渗进泥土。代舒的碎花衬衫漂在水洼里,衣角压着那枚刻字的钢镚。
火快熄了。灰烬被风卷起来,有几片飘向地窖。王老五的钞票少了两张,不知道被谁顺走的。他趴在地上数钱,蒜臭味混着血腥味,熏得停在代舒眼皮上的苍蝇飞走了。
张老师转身时,李秀兰正把代舒的辫子缠在手腕上。女人的手指很灵巧,编了三股又拆开,像是在练习某种永远用不上的手艺。辫梢的头发烧焦了,蜷曲着像几个小小的问号。
"明天来学校办手续。"张老师说。她的蓝布衫下摆沾了泥,走起路来扑簌簌响。院门吱呀关上时,最后一点火星子也灭了。
地窖里传来猪拱木板的声音。
晨雾像块湿抹布糊在藤云沟的屋顶上。代家院子里,地窖木板被猪拱开的裂口歪斜着,几张百元钞票粘在泥里,边角被露水泡软了。
李秀兰蹲在裂口边,手指头刚碰到钞票,就听见身后王老五的破锣嗓子:"我的彩礼钱!"她没回头,把钞票往裤腰里一塞。裤腰太松,钞票滑下去,贴着她大腿根,凉丝丝的。
"钱呢?"王老五冲过来,蒜臭味喷在她后颈上。李秀兰往旁边挪了挪,膝盖压住半张烧焦的纸。纸上有字,她认不全,就看见"夏花"俩字被泥糊了一半。
代大强提着斧头从柴房出来,斧刃上沾着黑灰。"滚远点!"他朝王老五吼,唾沫星子溅在对方脸上。王老五不退反进,胸口顶着斧头:"老子给了定金!"
柴房门口,代小宝缩在阴影里。他耐克鞋的鞋舌鼓着,露出钞票一角。手指头在鞋帮上蹭来蹭去,蹭掉一块干泥巴。
"都别动!"村支书领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跨进院子。警察的皮靴踩在钞票上,鞋底纹路压出个完整的"100"。李秀兰突然站起来,膝盖下那半张纸粘着泥掀起来,露出背面一行小字:"要像夏花活一次"。
王老五趁机扑向地窖,代大强斧柄一横,砸在他腰眼上。两人滚在泥水里,钞票被带起来,在空中散开。有张钞票飘到李秀兰脚边,她看见上面用红笔圈着的"自由"两个字,和代舒作业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妈!"代小宝突然尖叫。他鞋里的钞票掉出来,被风卷着贴到警察裤腿上。警察弯腰去捡,后腰别着的手铐晃了晃,银光刺眼。
李秀兰的手在裤腰上摸索。钞票贴着皮肤那面是干的,她把它们团成一团,攥得死紧。指缝里漏出一点红,是钞票上那个被圈住的"自由"。
"闹够没有?"村支书踹了一脚搪瓷盆。盆底朝天扣着,昨晚上泡过血水的地方结了层暗红的膜。代大强喘着粗气爬起来,斧头扔在一边。王老五捂着腰,眼睛还盯着地窖。
警察从公文包掏出个本子:"死者代舒,初步认定自杀。家属签个字。"钢笔在纸上悬着,墨水聚成滴,将落未落。
李秀兰突然冲向灶台。灶灰里有火星子,她把那团钞票按上去。火苗窜起来,烧着她开裂的指甲缝。钞票上的"自由"先卷边,然后变成灰。
"疯婆娘!"代大强扑过来抓她手腕。李秀兰没躲,火舌舔到她虎口的茧子,滋滋响。两人僵持着,火光照亮代大强额角的疤,也照亮李秀兰眼里晃荡的水光。
地窖里传来猪哼哧哼哧的声音。有张没烧完的钞票飘下来,正好盖住灶灰里半张纸片。纸片上,"阳"字还剩半边,和"城"字的一点。
村支书的钢笔终于落下去。墨水晕开时,张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她蓝布衫口袋里,半张火车票的"阳"字缺了角,像是被谁撕过。
代小宝蹲在柴房门槛上,把烧焦的铅笔头往泥里戳。铅笔灰混着昨夜的柴灰,在泥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走不完的路。
灶台上的火苗突然被一阵穿堂风压弯,李秀兰手背上的燎泡鼓起来,像只半透明的蜘蛛。代大强掐她手腕的力道松了松,目光落在她身后——警察正弯腰捡起那张粘在裤腿的钞票,指腹抹开泥渍露出"阳城信用社"的钢印。
"这是代舒的..."张老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蓝布衫下摆沾着粉笔灰,手指甲缝里嵌着红墨水,像是刚批改完作业就匆匆赶来。村支书突然咳嗽一声,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黑疙瘩。
代小宝突然从柴房窜出来,耐克鞋踩进灶坑,带起一蓬灰。烧焦的纸灰蝴蝶似的扑到警察肩章上,那点残存的"由"字正好卡在警号数字中间。李秀兰看着儿子鞋底粘着的半张火车票票根,突然想起昨夜里代舒枕头下压着的《中考志愿填报指南》,最后一页被撕掉的锯齿边缘。
"都别动!"警察突然按住后腰的手铐。王老五趁机扑向地窖,却踩到代大强扔下的斧柄,整个人滑进泥坑。他挣扎时带起的水花溅在张老师脸上,冲出一道苍白的痕迹,像褪了色的改正液。
李秀兰摸到裤兜里剩下的钞票,触感变得陌生。其中一张对折处露出半截蓝墨水字迹——"录取通"三个字,和代舒书桌上那支英雄钢笔的墨色一模一样。灶灰堆里突然爆出个火星,照亮了代小宝鞋底车票上模糊的"14:30"。
村支书夺过警察手里的本子,钢笔尖戳破纸张:"代舒那丫头..."话没说完,张老师口袋里突然飘出张照片,落在泥水里。泛黄的相角上,穿校服的代舒和另一个模糊人影站在印着"阳城一中"的校门前,两人中间的空隙刚好是张火车票的宽度。
地窖里传来猪啃木板的声响,混着钞票在泥浆里泡发的咕嘟声。李秀兰感觉有水滴在后颈,抬头发现是代大强斧柄上融化的霜,正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流过那道被王老五抓出的血痕,在袖口凝成暗红的冰碴子。
地窖里的霉味突然变得刺鼻。李秀兰的指尖碰到暗格边缘时,一块碎木片扎进指甲缝。她没出声,用牙齿咬住木片往外扯,血珠渗出来,在暗格木板上留下个歪歪扭扭的圆点。"猪饿得拱板子了!"代大强的吼声从地窖口砸下来,震得头顶的蜘蛛网簌簌发抖。李秀兰的膝盖陷在泥里,手却摸到个干燥的凹槽——三张火车票用红绳捆着,最上面那张印着"阳城→省城",发车日期是今天。柴房传来代小宝的尖叫。李秀兰把车票塞进内衣里的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