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铜青锈不蚀》‌

——"青铜器上的锈迹是时光的吻痕，而我等不到为你生锈的那天"

1934年冬·上海文庙旧书市

雷狮摩挲着书摊上的《金石索》，指腹掠过那些拓印的青铜纹样。商周的饕餮，汉唐的云雷，这些纹饰在他眼里不是古董，而是老友——正如同治年间他捐赠给潘祖荫的那尊夔纹鼎，如今正在玻璃展柜里对着他沉默。

"先生也懂金石学？"

清朗的声音惊碎了晨雾。抱着一摞旧书的青年站在熹微里，围巾尾端沾着颜料渍，鼻尖冻得发红却笑得明亮。他大衣纽扣错位了一颗，露出里面靛青色的学生装，像一尊被粗心主人摆放歪斜的越窑青瓷。

雷狮的肋骨突然刺痛。上次产生这种反应还是光绪二十三年，在敦煌看见那些未及保护就被运走的经卷时——某种注定流逝的美好引发的生理性预警。

"略懂。"他合上书籍，故意露出扉页的藏书印。青年果然惊呼出声："这是阮元的真迹！"伸出的手指细长苍白，指甲缝里嵌着群青颜料，腕骨凸起得能盛下一勺月光。

安迷修。国立艺专肄业，因肺病咯血被退学，现靠给《良友》画插画维生。这些信息在三天后的咖啡馆谈话里拼凑完整，雷狮用银匙搅着早已冷透的咖啡，看他从破旧的牛皮包里抽出速写本："昨天梦见您站在青铜大钺下，衣摆上全是...甲骨文。"

速写纸上赫然是雷狮的侧影，背景却诡异地浮现着武丁时期的卜辞。雷狮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正是他获得永生的年代——公元前1256年，殷商祭司用沾着人血的青铜刀在他眉心刻下咒文。

他们开始频繁见面。在雷狮位于租界的公寓里，安迷修用矿物颜料临摹他收藏的青铜器，画着画着就会突然咳嗽起来，这时雷狮会递过温好的花雕——里面掺着从长白山挖来的老参汁。有次安迷修咳血染红了宣纸，晕开像极了西周凤纹卣上的朱砂彩，雷狮突然攥碎了一只茶盏。瓷片扎进掌心却不见血，安迷修愣怔地望着那道转瞬愈合的伤口，眼泪砸在未干的画上："原来...真有神明听见了我的祈求。"

除夕夜外滩放烟花时，安迷修裹着雷狮的貂裘数心跳。"一百零三下。"他把自己冰凉的手塞进雷狮衣领，"比昨天快了七下。"雪花落在他睫毛上，雷狮想起自己曾在乾清宫暖阁里，也这样数过某个早夭皇子的呼吸。

三月春分，安迷修病情急剧恶化。雷狮典当了收藏的战国玉璧，换来的盘尼西林却只换来医生摇头。某个雨夜，高烧中的安迷修突然清醒，央求雷狮带他去城隍庙看花灯。

"小时候师傅说..."他靠在雷狮肩头喘气，指间绕着盏兔儿灯的流苏，"灯油燃尽前许愿最灵验。"灯火将他眼里的碧色照得透亮，雷狮在这双眸中看见了自己——不是青铜器上模糊的倒影，而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安迷修走后第七天，雷狮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个锡盒。里面装着安迷修临摹的所有青铜纹样，每张背面都标注着"与雷先生同观"。最底下是张未完成的画稿：雷狮睡在藤椅上的样子，背景却是商周青铜器常见的蟠螭纹，空白处题着半句诗——"愿逐月华流照君"。

1946年清明，雷狮站在荒芜的坟前，放下盏青铜材质的长明灯。当年那个给他永生的祭司说过："除非时光倒流，否则咒文不破。"此刻他忽然读懂安迷修留下的谜题——那些临摹的纹样里，藏着解除永生的祭祀流程图。

当青铜灯浸透他的鲜血燃起青焰时，雷狮终于体会到久违的疼痛。火舌舔舐着他逐渐出现皱纹的手背，恍惚间有人握住他颤抖的手指。

"世人追求永生..."他笑着阖眼，最后看见的是安迷修十六岁那年在艺专门口，转身时被阳光镀金的发梢，"...而我只想和我的爱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