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来得极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被侍卫拖进了听雪轩。一时间,这方才还剑拔弩张、烈焰焚心的内室,被一股浓重的药箱气味和小心翼翼的屏息所笼罩。
沈屹早已抱着柳轻烟,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那榻上原本铺着宋钦昭最喜欢的月白锦缎软垫,此刻被柳轻烟柔弱无骨的身子压着,更衬得她如同易碎的琉璃美人。沈屹半跪在榻前,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他一手紧紧握着柳轻烟冰凉的小手,另一手笨拙地用袖角去擦拭她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焦灼,都凝在了那张苍白痛苦的小脸上,仿佛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轻烟,忍一忍,太医来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战场上都不曾有过的紧绷和心疼,与方才对着宋钦昭的雷霆暴怒判若两人。
宋钦昭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塑。手腕上被甲片刮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那痛楚尖锐地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切。她看着沈屹宽阔的背脊,那曾经是她最渴望依靠的港湾,此刻却成了横亘在她与另一个女人之间,冰冷坚固的高墙。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疼惜,如同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窝。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那片被掏空的血肉,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太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此刻额上也见了汗。他屏息凝神,手指搭在柳轻烟纤细的手腕上,室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盆里残余嫁衣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柳轻烟偶尔溢出唇齿的、压抑的痛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爬过。
终于,太医缓缓收回了手,脸上的神色变得极其复杂,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恭敬。他站起身,对着沈屹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沈屹眉头紧锁,眼中焦灼未退:“何喜之有?她到底如何了?腹痛因何而起?”
太医的头垂得更低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切:“回禀侯爷,柳姨娘……柳姨娘并非急症,而是……是喜脉!脉象圆滑如珠,往来流利,已有……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只是……”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眼,目光飞快地扫过一旁失魂落魄的宋钦昭,又迅速垂下,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姨娘体质纤弱,又骤然受了极大的惊惧刺激,脉象略有些不稳,胎气浮动,这才引发了腹痛。需得立刻静养,万万不可再受惊吓,更不可……不可动气伤神啊!”
“喜脉?!”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听雪轩轰然炸响!
沈屹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紧柳轻烟的手瞬间收得更紧,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和焦灼,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骤然取代。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人,声音都变了调:“轻烟?你……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柳轻烟苍白的小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朵虚弱的红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泪水再次蓄满眼眶,这次却是羞怯与喜悦交织。她微微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妾身……妾身也是方才……方才才隐约有些感觉,不敢确定……侯爷……” 她说着,身体又微微蜷缩了一下,秀气的眉头痛苦地蹙起,“肚子……还是好痛……”
“太医!”沈屹立刻抬头,那狂喜瞬间又被紧张覆盖,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命令,“保住孩子!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是!是!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太医连连躬身,冷汗顺着鬓角流下。他迅速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开始斟酌药方。
而此刻,整个听雪轩,乃至门外竖着耳朵偷听的下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魂飞魄散。
怀孕了!
将军从陇西带回来的女人,怀了将军的骨肉!
就在凯旋归来的这一天,就在正室夫人宋钦昭烧了御赐嫁衣的当口!
所有人的目光,或震惊、或怜悯、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戏,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齐刷刷地刺向了那个僵立在火盆旁,脸色比柳轻烟还要惨白的身影——宋钦昭。
宋钦昭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太医那“喜脉”、“近两个月身孕”的字眼,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搅得天翻地覆。眼前沈屹那张被狂喜点亮的、对着另一个女人的温柔脸庞,不断放大、扭曲,最终变成一片刺目的白光。
近两个月……陇西……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却如同毒蛇般日夜啃噬着她的流言——将军与柳姑娘形影不离,红帐添香……
原来,都是真的。
原来,在她日夜焚香祷告,祈求夫君平安归来的时候,她的夫君,早已在千里之外,与另一个女人恩爱缠绵,珠胎暗结!
“噗——!”
一股腥甜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头。宋钦昭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却终究没能压住。一口殷红的鲜血,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瞬间喷溅在她素白的衣袖上,也溅落了几滴在冰冷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夫人!”锦书凄厉的哭喊声撕破了室内的死寂。
宋钦昭的身体晃了晃,眼前的白光彻底吞噬了一切。沈屹那张狂喜的脸,柳轻烟那楚楚可怜的泪眼,太医惶恐的神色,下人们各异的眼神……所有的画面都旋转着、破碎着,离她远去。
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沉重的九鸾金冠,在她软倒的瞬间,终于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从她早已散乱的发髻上滑脱,“哐当”一声,狠狠砸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那纯金打造的鸾鸟,精致的尾羽摔得微微弯曲,镶嵌的明珠宝石也磕掉了几颗,狼狈地滚落在她喷溅的血迹旁,失去了所有华彩。
宋钦昭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锦书尖叫着扑上去,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拼命想接住她,却一同被带倒在地。
“夫人!夫人您醒醒啊!别吓奴婢!”锦书抱着宋钦昭冰凉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宋钦昭染血的衣襟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终于让沉浸在狂喜中的沈屹惊觉。他猛地回头,看到地上那刺目的鲜血、摔落的金冠、以及锦书怀中面如金纸、人事不省的宋钦昭。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瞬间的茫然,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惨烈一幕所冲击的震动?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如同错觉。他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眉头深锁,看着地上那滩血和昏迷的妻子,眼神深处,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了喜悦的烦躁,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她吐血晕倒,是在抗议吗?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吗?还是在……博取同情?沈屹的心肠,在战场上早已淬炼得冷硬如铁。柳轻烟腹中那个刚刚确认的小生命,占据了他此刻全部的心神和柔情。宋钦昭的晕厥,她的血,她摔落的金冠,在他眼中,更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令人不悦的闹剧。
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抱着柳轻烟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胎。目光冷冷地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落在那几个噤若寒蝉的仆妇身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还愣着干什么?把夫人抬回房去。锦书,伺候好你家夫人。”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目光随即又落回太医身上,“太医,柳姨娘的药方开好没有?立刻去煎药!她腹中的孩子,不能有半点闪失!”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听雪轩的每一个角落。那冰冷的、将正妻晕厥与妾室安胎截然分开的处置,如同最锋利的冰刃,狠狠刺穿了锦书的心,也让所有旁观的仆人心中发寒。
原来,在将军心里,夫人……竟已轻贱至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