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像裹了冰渣的刀子,在静心阁破败的窗棂缝隙间尖利地呼啸。那腐朽的窗纸早已千疮百孔,根本无法阻挡寒气的入侵,冷风灌进来,卷起地上厚厚的灰尘,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泣的声响。
锦书手忙脚乱地将那床唯一带来的厚锦被铺在里间一张勉强还算完整的土炕上。炕是冰冷的,如同墓穴里的石板。她又将那几件半旧的素色棉衣全都盖在被子上,可这微薄的抵御,在那无孔不入的阴寒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宋钦昭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身上裹着锦书给她套上的所有衣服,外面又紧紧裹着那床锦被。可身体深处依旧一阵阵发冷,那寒意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冻得她牙齿都在咯咯打颤。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破旧的白瓷杯,杯壁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衫直透肌肤,她却固执地不肯松开,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暖意的源泉。
“夫人……您抱着这个凉东西做什么?快放下,暖着手……”锦书哭肿的眼睛里满是心疼,想把杯子拿走。
宋钦昭却猛地抱得更紧,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她摇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将冰冷的脸颊更深地埋进同样冰冷的杯壁,汲取着那一点点虚幻的、早已消散殆尽的温度。
“冷……好冷……”她破碎的声音在寒风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锦书看着她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听着她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心如刀绞。她环顾这破败冰冷的屋子,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她猛地站起身,冲出去,在院子里那堆废弃的杂物里疯狂翻找。枯枝、烂木板……只要能烧的东西,她都拼命往怀里扒拉。指甲划破了,手掌扎进了木刺,她也浑然不觉。
好不容易抱回一小堆湿冷的柴火,在屋里唯一一个缺了半边的破火盆里点燃。潮湿的木头艰难地冒着呛人的浓烟,火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非但驱不散寒意,反而熏得人眼睛生疼,咳嗽连连
“咳咳……夫人……您再忍忍……火……火一会儿就旺了……”锦书一边抹着被烟熏出的眼泪,一边徒劳地试图护住那点可怜的火星。
宋钦昭的意识在寒冷和高热中浮沉。身体冷得像冰,额头却滚烫如火炭。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像是沉在冰窟里,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沈屹那双冰冷刺骨、充满厌恶的眼睛,柳轻烟倚在他怀中那柔弱无助却又暗含得意的泪眼,还有那声“歹毒”的斥骂,如同走马灯般在混乱的脑海中反复闪现,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屹郎……冷……好冷……”她在高热带来的呓语中,无意识地低喃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委屈,“……别……别赶我走……昭儿错了……昭儿听话……”
锦书听着这心碎的呓语,再也忍不住,扑到炕边,握着宋钦昭滚烫的手,哭得肝肠寸断:“夫人……夫人您醒醒啊……不是您的错……是侯爷他……他负了您啊……”
夜色,在静心阁死一般的阴冷和锦书绝望的哭泣中,一点点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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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侯府的主院书房,却是一派暖融景象。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沈屹刚刚处理完几份紧急军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书案一角,那里空荡荡的。
那个位置,原本放着他惯用的、刻着“定远侯印”的鸡血石镇纸。自那日被锦书拿走,就再也没放回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适感掠过心头,像是少了点什么。
他端起手边的热茶啜了一口,驱散了些许疲惫。正欲起身去听雪轩看看柳轻烟是否安睡,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侯爷。”是心腹侍卫沈忠的声音。
“进来。”
沈忠推门而入,步履沉稳,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走到书案前,低声道:“侯爷,刚西苑那边……守夜的婆子来报,说……说夫人那边情况……很不好。”
沈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微蹙:“怎么个不好法?”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说是……烧得厉害,整夜都在说胡话,滴水不进。”沈忠的声音压得更低,“锦书那丫头,哭喊着想出来找府医,被守门的婆子拦回去了,按您的吩咐……没让惊动旁人。婆子说……看着像是……要不行了的样子。”
“不行了?”沈屹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他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宋钦昭昨日被婆子架走时,那张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还有……她手里死死攥着的那只破旧的白瓷杯。
那只杯子……
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在他坚硬如铁的心湖深处,悄无声息地漾开
他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
“知道了。”最终,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让婆子看紧门户,不许任何人出入。柳姨娘那边需要静养,一点风声都不许透过去。夫人……既在‘静养’,自有天意。” 他刻意加重了“静养”二字,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是。”沈忠垂首应道,不再多言,悄然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西苑那绝望的哭喊。沈屹重新拿起一份军报,试图集中精神。可那纸上的字迹却像水纹般晃动起来,耳边似乎总萦绕着沈忠那句“要不行了”,还有……宋钦昭烧得通红、呓语着“屹郎……冷……”的脸。
烦躁如同藤蔓,悄然滋生。他猛地将手中的军报拍在书案上,发出一声闷响。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暖融的炭火此刻却让他觉得有些气闷。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深秋凛冽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燥热,也带来远处枯枝在风中呜咽的声响。那呜咽声,不知怎的,竟与西苑那破败窗棂间的风啸重合了起来。
“该死!”他低咒一声,猛地关上窗户。转身,目光却再次落在那空荡荡的书案一角。
静立了半晌。夜,越来越深。主院一片沉寂,只有巡逻侍卫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终于,沈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冲动驱使着。他走到衣架旁,没有拿象征侯爵身份的厚重披风,只随手扯过一件玄色的、不带任何纹饰的普通外袍披在身上,系紧了带子。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书房的门,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避开主院的灯火和巡夜的家丁,沿着最偏僻的回廊和荒径,朝着侯府最西边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静心阁,疾步而去。
越靠近西苑,风越冷,路越荒凉。破败的围墙,疯长的枯草,在惨淡的月色下投下狰狞的黑影。静心阁那歪斜腐朽的木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死寂,仿佛无人居住。
沈屹站在那扇破败的木门外,脚步顿住。里面没有丝毫光亮透出,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如同垂死的叹息。他甚至可以想象里面是怎样的阴冷和绝望。
一丝犹豫浮上心头。他来做什么?看她死了没有?还是……确认什么?这个念头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和自我厌弃。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咳嗽声,穿透了破败的门板,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那咳嗽声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沈屹的心,像是被那咳嗽声狠狠揪了一下!所有犹豫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击碎。他不再迟疑,伸出手,用力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倒塌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灰尘、霉味、劣质柴火烟气和某种病气沉疴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眉头紧锁。
借着门外惨淡的月光,他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墙角那个破火盆里,只有几块黑炭冒着微弱的、奄奄一息的红光,几乎提供不了任何暖意。土炕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却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着。是锦书,她似乎也冻得够呛,抱着膝盖缩在炕尾,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而炕的另一头……
沈屹的目光猛地定住
宋钦昭躺在那里。她身上盖着那床锦被和几件旧衣,整个人却显得异常单薄。她侧身蜷缩着,面向着墙壁,只露出一点乌黑的发顶和一小段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脖颈。她的身体在厚厚的覆盖物下,依旧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那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正是从她紧捂着的唇齿间断续溢出。
她的怀里,似乎还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沈屹。是愤怒?是烦躁?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心悸和……心疼?他大步走了进去,带起的冷风让那破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都差点熄灭。
他走到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她烧得厉害,即使离得几步远,他也能感受到那股不正常的热气。她的呼吸又浅又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随之痛苦地痉挛。
“宋钦昭。”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破屋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蜷缩的身影似乎被这声音惊动了,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却并未转过身来,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那压抑的咳嗽声停了一瞬,随即又更加剧烈地爆发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濒死般的痛苦。
锦书被惊醒了,猛地抬起头,看到站在炕边那高大冷峻的身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下炕,跪倒在地:“侯……侯爷!”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沈屹没有看她,目光依旧锁在宋钦昭身上。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将裹在她身上的被子掀开!
冷空气瞬间侵袭。宋钦昭冻得剧烈地一哆嗦,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身体蜷缩得如同受惊的虾米。
沈屹的目光,落在了她怀里死死抱着的东西上。
是那只破旧的白瓷杯!杯壁粗糙,沾着污渍,那个小小的缺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晰。她滚烫的脸颊就贴在那冰凉的杯壁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
看到这个杯子,沈屹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无名火混合着一种更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窜上心头!又是这个破杯子!她竟在这种时候,还抱着这个他早已遗忘的、随手丢给她的东西!
“你就这么宝贝这个破东西?!”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怒意。他俯身,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抓向那只被宋钦昭视若生命的旧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