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沈忠离去的脚步声。烛火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跳跃,映着沈屹冷峻如石刻的侧脸。他重新拿起那份关于陇西军粮转运的急报,朱笔悬停,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标注的几处险要隘口和粮道节点。西北的风沙与铁骑仿佛透过纸面呼啸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那份沉甸甸的军国重担,此刻却似乎无法完全占据他的心神。
方才沈忠那几句简洁的回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完全平息。
摔下了床……
伤到了脚踝……
情况不太好……
几个冰冷的词句,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桓。他试图将它们驱散,强行将注意力拉回陇西的地形图上。手指划过舆图上标注的“黑风口”,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粮队必经的咽喉之地,也是匪患最猖獗的区域。需增派兵力,加强巡护……他提笔蘸墨,笔锋却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眼前陇西的崇山峻岭,诡异地扭曲,幻化成了另一幅景象:静心阁那冰冷湿滑、布满灰尘的地砖……那张同样陈旧、边缘被磨得光滑的拔步床……那个瘦得只剩一把枯骨、连咳嗽都带着破败风箱般杂音的身影,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布偶,从床沿重重跌落……脚踝……骨头……那声仿佛穿透雨幕而来的、无声的凄厉……
一股莫名的烦躁如同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心头,比西北粮道的困境更让他难以专注。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后宅的阴郁气息扰乱他处理军国大事的思绪!更厌恶这气息背后所代表的、那个早已被他划出生命轨迹、却总在不合时宜时跳出来彰显存在的女人!
“呼……”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滞涩的浊气也一并吐出。他猛地将朱笔拍在砚台旁,发出沉闷的声响。军报上那个险要隘口的名字,如同一个嘲讽的符号。
不行。
他需要确认。
并非关切,而是……一种必须掌控全局、避免节外生枝的责任。
沈屹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影子。他没有唤人,径直走到衣架旁,扯下那件墨狐大氅,动作利落地披在身上。大氅厚重的皮毛隔绝了书房的暖意,带来一丝外界的清冷。
他拉开书房厚重的门扉,没有理会门口侍卫略带惊愕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深夜的侯府一片寂静,廊下只悬挂着几盏气死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他步履沉稳,方向却并非通往内院温暖的听雪轩,而是朝着府邸最西边、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静心阁。
越往西走,灯火越稀疏,夜色越浓重。空气里弥漫的暖阁熏香被一种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取代,渐渐又渗入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那药味苦涩、陈旧,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朽木头般的沉疴之气,随着距离的缩短而越发清晰。
沈屹的脚步在通往静心阁的最后一段荒僻小径上顿住。他站在几株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下,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落在静心阁那扇紧闭的、漆皮斑驳的院门上。
院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那浓重的、苦涩的药味,如同无形的瘴气,顽固地从门缝、从破损的窗棂缝隙中渗透出来,弥漫在冰冷的夜风里。这药味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都更浓烈,更沉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病气沉疴的浊气。
沈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厌恶这种气味。这气味代表着衰败、虚弱、以及……挥之不去的麻烦。它粗暴地撕扯着属于战场的铁血与属于权谋的冷静,将他强行拉入这个他早已厌弃的、属于后宅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角落。
他甚至没有推开那扇院门的欲望。
进去做什么?
看那张形销骨立、写满病痛和怨恨的脸?
听那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还是面对锦书那哭哭啼啼、充满控诉的眼神?
他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树影下显得格外沉默。墨狐大氅的领口簇拥着他冷硬的下颌。他静静地听着。
听那死寂的院子里,是否有压抑的咳嗽?
听那紧闭的门扉后,是否有痛苦的呻吟?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声穿过枝叶的沙沙声。
只有远处巡夜侍卫模糊的梆子声。
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苦涩沉郁的药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鼻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肺腑。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窒息。
它无声地宣告着里面那个生命的衰微,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沈屹在树下站了许久。久到夜露浸湿了墨狐大氅的皮毛边缘。久到那浓烈的药味似乎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久到那院门的轮廓在夜色中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最终,他紧抿的薄唇松开,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夜空中化作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他不再停留。
高大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决绝,猛地转身。
墨色的大氅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带起的夜风似乎将那令人窒息的药味也短暂地搅动了一下。
他迈开脚步,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也更加急促。朝着灯火通明、熏香暖融的主院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将那片笼罩在浓重药味和死寂中的破败院落,彻底地、无情地抛在了身后沉沉的黑暗里。
仿佛那里,只是一处无关紧要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废墟。而他,定远侯,征西大将军沈屹,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军国大事要去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