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教处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惨白的灯光下，每一张面孔都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方妈妈紧握着方圆的手，掌心冰凉濡湿。
田生的母亲，那位妆容精致的女士，率先发难。她的语气虽然依旧带着不满，但或许碍于晓满父亲在场，言辞收敛了之前的刻薄，更多聚焦在损失上：“陈主任，我们家田生那双限量版球鞋，刚买没几天，就被弄成这样，清洗费用是小事，主要是孩子心里委屈。这行为实在太冲动了。”她看向方妈妈，眼神带着审视。
方妈妈的脸瞬间涨红，又褪成苍白，连连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清洗费我们一定赔！圆圆她不懂事……”
“妈！”方圆想辩解田生踹人的事，却被妈妈更紧地捏住了手，哀求的眼神让她把话咽了回去，只剩下满心的酸涩和无力。
老陈清了清嗓子，拿起方圆那份工整誊抄的检讨书：“方圆的家长，孩子认识到错误是好的。但行为确实过激，影响恶劣。而且，”他目光扫过晓满父子，“还连累了晓满同学。这检讨书写得还算……”
“陈主任。”晓满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他姿态依旧放松，目光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扫过全场，“小孩子打闹，各有过失。检讨写了，错认了，赔偿按实际损失来。不必纠缠。”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晓满参与其中，我也有管教责任。这事，到此为止。”
他的话像一道闸门，瞬间截断了田生母亲可能升级的指责。她张了张嘴，最终在晓满父亲不容置疑的气场下，不甘地闭上了嘴，只狠狠瞪了方圆一眼。方妈妈则如蒙大赦，感激地看向晓满父亲，又慌忙低下头。
老陈明显松了口气：“是是是，晓先生说得对！那就这样，方圆的家长尽快赔偿田生同学鞋子的清洗费用，方圆和田生呢，互相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学校这边口头批评教育！”
“互相道歉？”田生小声嘟囔，满脸不情愿。
“田生！”田生母亲低声呵斥，显然不想再节外生枝。
就在这时，政教处的门被轻轻敲响推开。
一阵淡雅清新的栀子花香先飘了进来。穿着米白色西装套裙的贾雯校长走了进来，身姿优雅，笑容温煦，像一道暖阳驱散了室内的沉闷。“都在呢？抱歉，刚和李副校长讨论下周开放日的事，来晚了。”她声音清亮悦耳，自然地与众人点头致意，目光温和地掠过局促的方妈妈和低头的方圆，最后落在晓满父亲身上，笑容真诚：“晓先生，久等了。”
“贾校长。”晓满父亲微微颔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贾校长走到主位旁，老陈连忙让座。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走到方妈妈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紧握的手背，声音温柔而坚定：“方圆的妈妈吧？别太紧张，孩子们在学校磕磕碰碰难免，我们大人一起帮他们迈过这个坎就好。”她温暖的手和话语，瞬间安抚了方妈妈紧绷的神经，眼眶微红。
“谢谢贾校长……”方妈妈声音哽咽。
贾校长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这才坐下。“情况陈主任说了，”她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能和平解决最好。孩子们，互相道个歉，握个手，以后还是好同学，好不好？”她的目光带着鼓励看向方圆和田生。
方圆看着贾校长温暖的眼神，又看向对面一脸别扭的田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感，低声道：“田生，对不起，我不该故意弄脏你的鞋。”
田生在母亲和校长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嘟囔：“……对不起，我不该踹你。”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好，知错能改就好。”贾校长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笑容依旧温暖，却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期中考试马上就要到了，这才是你们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把精力都收回来，放在学习上，争取考出好成绩，这才是对自己、对家长最好的交代，对不对？”她的目光特意在方圆和晓满身上停留了一下，带着鼓励。
提到期中考试，老陈立刻附和：“对对对！贾校长说得对！期中考试是大事！都给我把心收回来！再惹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家长会就在这种表面和解、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草草收场。田生母女率先离开，田生母亲临走前还不忘冷冷地提醒方妈妈赔偿的事。方妈妈连连答应。
晓满父亲站起身，对贾校长微微颔首：“贾校长，费心了。”语气依旧平淡，但比对其他人明显多了一分尊重。他目光转向晓满，声音听不出情绪：“走了。”
晓满站起身，目光掠过还低着头、捏着那份“深刻检讨书”的方圆，以及她身边依旧局促不安的母亲。他的视线在那份检讨书上停顿了不到一秒，眼神深邃难辨，随即移开，没有任何表示，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离开了政教处。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方圆一眼。
那份抄来的检讨书，此刻在方圆手里，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手。它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清晰地隔开了她和那个冷漠离去的背影。在他和他父亲的世界里，她们母女的局促、卑微、需要靠“施舍”才能过关的窘迫，是如此的渺小和格格不入。他帮忙了，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但也让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两人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圆圆，我们也走吧。”妈妈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解脱后的虚弱。
方圆捏着那张纸，指尖用力到泛白。贾校长温暖的话语犹在耳边，期中考试的提醒像一道新的指令。可是，心头那片阴云，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回去的路上，阴云密布，天色暗沉。妈妈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事情经过，语气里没有太多责备，更多的是心疼和后怕。方圆含糊地应着，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晓满离开时那冷漠的一瞥，以及那份冰冷工整的检讨书。
“错上加蠢。”
“流水账。”
“到此为止。”
这些冰冷的字眼和他父亲那高高在上的“不必纠缠”，像一根根刺，扎在她心上。她需要这份“深刻”来渡过难关，却也因此在他面前彻底失去了底气。感激吗？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难堪、自我厌弃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回到教室拿书包，里面还放着那份只写了两百字、属于她自己的、干瘪的检讨草稿。她把它揉成一团，狠狠塞进书包最底层。目光扫过旁边晓满空荡荡的座位，桌面上干干净净，仿佛刚才政教处的一切从未发生。
期中考试。
贾校长的提醒像一道微光，穿透阴霾照进来。
她需要一个证明。不是证明给田生看，也不是证明给老陈看。
或许是证明给那个扔给她“完美答案”又冷漠离开的同桌看？
也或许是……证明给自己看？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那股熟悉的倔强，夹杂着委屈和不甘，像野草一样在心房里疯长。她拿出数学练习册，翻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题目，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某个未知出口的绳索。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酝酿着一场大雨。而教室里，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女孩，埋下头，笔尖用力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期中考试的倒计时，在她落笔的瞬间，似乎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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