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桑觉得自己的书房快被两道无形的目光给拆了。
左边,是那位缩在圈椅里、裹着厚厚披风的元淳姑娘。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冰的寒星,死死钉在对面的人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憎恶和一种强压下去的、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的警惕。
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凶兽。
右边……聂怀桑简直想把自己缩进书案底下。
魏无羡!这位祖宗大大咧咧地占据了他最舒服的那张软榻,一条腿屈起,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那枚温润的白玉佩。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却像带着钩子,毫不避讳地在元淳脸上、身上扫视,带着一种近乎冒犯的探究。手腕上,一圈新鲜的、带着明显齿痕的牙印清晰可见,非但不显得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野性的危险感。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聂怀桑夹在中间,后背的冷汗就没停过。
聂怀桑“咳……那个……”
聂怀桑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聂怀桑“元、元姑娘,这位是魏无羡,魏兄。”
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魏无羡,又指了指元淳,
聂怀桑“魏兄,这位是元淳姑娘,我前些日子在城外林子偶然救下的。”
魏无羡挑眉,拖长了调子:
魏无羡“哦?救下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玉佩,玉佩温润的光泽流转,
魏无羡“聂兄,你这‘救’,可救得够深的啊?这玉佩……不像是寻常物件。”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元淳紧绷的下颌线,
魏无羡“还有这位元姑娘……身上的杀气,比我这群‘小朋友’还重呢。”
他指的是破庙外那些凶尸。
元淳的脊背瞬间绷得更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果然在打玉佩的主意!
她强压着翻腾的怒意和恐惧,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用的是她这几天勉强听懂的、此地方言的发音,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元淳“凶尸……你操控……死人?”
她的目光锐利地刺向魏无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指控。
聂怀桑头皮一炸,冷汗涔涔而下,恨不得捂住元淳的嘴。完了完了!
魏无羡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魏无羡“操控死人?”
他重复了一遍,眼神带着戏谑的玩味,看向元淳,
魏无羡“小姑娘,你眼神倒是不错。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懒洋洋,甚至带着点自嘲,
魏无羡“那些玩意儿可比活人好相处多了。至少它们不会背地里捅刀子,也不会满嘴仁义道德,却尽干些龌龊勾当。”
元淳被这轻佻又带着浓烈讽刺的态度激得怒火中烧。她猛地看向聂怀桑,眼神锐利如刀:
元淳“他!邪魔!吸食……精血魂魄!杀人……如麻!”
她艰难地组织着词汇,试图复述白天听到的恐怖传言,每一个词都带着刻骨的寒意。
聂怀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语无伦次:
聂怀桑“不不不!元姑娘!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急得差点咬到舌头,求助般地看向魏无羡,却发现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表情。
聂怀桑一咬牙,豁出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对着元淳,语速放得很慢,配合着手势:
聂怀桑“元姑娘,魏兄他……是修炼了鬼道,驱使阴煞之物,这没错。外面的人……也确实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元淳的脸色,见她眼神依旧冰冷,心一横,继续说道:
聂怀桑“但是!射日之征……你知道射日之征吗?就是仙门百家联手对抗岐山温氏的大战!那时候,温氏势大,手段残忍,屠戮无数!是魏兄!
聂怀桑是他用鬼道之术,操控那些被温氏残害的修士尸体……反过来对抗温氏!救了很多人!包括我!还有我大哥!”
元淳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像冰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操控尸体……对抗更凶残的敌人?救……人?
聂怀桑见她没有立刻反驳,胆子稍微大了点,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急于为朋友辩白的急切:
聂怀桑“至于说吸食精血魂魄……那更是无稽之谈!魏兄他……他是因为……”
聂怀桑顿住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偷偷瞄了一眼魏无羡。
魏无羡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他依旧保持着那副散漫的姿态,甚至替聂怀桑接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
魏无羡“因为什么?因为修习鬼道,被万鬼反噬?灵力尽失?金丹没了?”
他摊了摊手,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魏无羡“没办法,想走捷径,总得付出点代价。至于杀人如麻?”
他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向元淳,
魏无羡“我杀的人,大多是该死之人。比起某些道貌岸然、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伪君子……呵,我这‘邪魔外道’,至少杀得光明正大。”
最后那句“疯子总比伪君子强”,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元淳的心上!她猛地一震,眼前瞬间闪过燕洵那张温润如玉、却最终变得冷酷无情的脸!道貌岸然……伪君子……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
聂怀桑的话,魏无羡那看似自嘲实则藏着无尽苍凉的话语,像一股汹涌的暗流,猛烈地冲击着她心中那座由恐惧和偏见筑起的高墙!
她一直将魏无羡等同于燕洵,等同于那些覆灭她大魏的叛贼,等同于一切恐怖和背叛的象征。可聂怀桑口中那个在战场上操控尸体对抗更强大暴行的人……那个坦言自己付出惨痛代价、甚至失去金丹的人……那个嘲讽“伪君子”的人……
与她认知中的“恶魔”,似乎……并不完全重叠?
墙上的裂缝在无声地扩大。巨大的认知冲击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脸色更加苍白。她下意识地看向魏无羡,眼神复杂,充满了混乱、动摇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
魏无羡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那层厚重的、纯粹的憎恶和恐惧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混乱的惊涛。
他心中那点因被咬而起的薄怒,忽然就散了。摩挲着手腕上的牙印,忽然觉得这姑娘,像只炸毛的刺猬,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竖起全身的尖刺去扎人。
然后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那份随性的散漫。在元淳骤然警惕的目光中,他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元淳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反击。
魏无羡却只是伸出手,将那块一直在他指尖打转的玉佩,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书案上。
魏无羡“喏,”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戏谑,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魏无羡“你的东西,收好。”
他的目光在她苍白却倔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瞥了一眼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处奇异的旧伤疤被衣领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魏无羡“下次再乱跑,咬人之前,”
他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邪气的弧度,眼神却深不见底,
魏无羡“最好先弄清楚,你咬的……到底是什么人。”
说完,他不再看元淳瞬间变幻的脸色,转身对着如释重负又心有余悸的聂怀桑随意地挥了挥手。
魏无羡“走了,聂二。下次有‘好东西’,记得早点通知我。”
话音未落,玄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门外,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混合着血腥与草木冷香的气息。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比之前更加沉重。
聂怀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刀山上滚下来,浑身都软了。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元淳。
元淳依旧僵坐在圈椅里,目光死死盯着书案上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温润的玉质在烛光下流淌着柔光,仿佛从未沾染过任何阴谋的气息。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玉石,熟悉的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巨大的、颠覆性的迷茫。
聂怀桑的话,魏无羡那带着自嘲和讥讽的话语,还有他最后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
家国已亡,归途断绝。
这陌生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光怪陆离,也更加……迷雾重重。那个名为魏无羡的“邪魔”,究竟是嗜血的修罗,还是……一个被世道逼成“疯子”的异类?
她攥紧了玉佩,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底。
迷雾之中,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微弱的缝隙,透进来一丝她无法定义的光。但那光太微弱,太模糊,照不亮前路,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