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的少年

茨城的夏天是被霞浦湖蒸腾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热浪唤醒的。

佐野城在六叠大小的和室里睁开眼。晨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明晃晃地铺满了榻榻米，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叶和隔壁栋飘来的廉价柔顺剂混合的气息。楼下传来“咚咚咚”规律而略显急促的声响，是母亲玲奈在厨房的砧板上切着黄瓜。她断断续续哼着的调子，是《北国之春》的旋律，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仿佛要穿透这沉闷空气的劲儿。

他推开朝向狭窄内院的铝合金推拉窗。带着泥土和远处湖水腥气的晨风涌了进来，稍微冲淡了室内隔夜的气息。窗下是玲奈精心打理的一小块花圃，几株蔫蔫的朝颜（即牵牛花）攀在细竹竿上。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是土浦市营樱川团地灰扑扑的其他几栋住宅楼。更远处，视野豁然开朗，大片平整的稻田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一直延伸到天际线那片水光潋滟的霞浦湖。筑波山青灰色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又是一个属于茨城平野的、开阔却也带着几分局促感的早晨。

他迈着慵懒的步伐走进浴室，从熟悉的位置取下一个印着熊猫图案的蓝色漱口杯，在熟练的挤上一段乳白色的牙膏，开启了每个人类早上必经的过程。

走下有些老旧的楼梯时，玲奈正背对着他，在水槽边用力冲洗着手指。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针织衫，领口呈大方的方形设计，凸显着精致的锁骨；下段系着鹅黄色的围裙，腰身纤细。晨光勾勒着她挽起发髻后露出的白皙后颈，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城，早啊！”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眼睛亮得惊人。“快来！黄瓜是隔壁藤田太太送的，新鲜着呢！味噌汤也好了。”她利落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几滴水溅到了水槽边缘。

“嗯，早。”佐野城走过去从身后搂住妈妈，闻着她头发的香气。“别顶着我啦，过去坐好准备吃早饭了。”玲奈贴了贴儿子的嘴唇。佐野城松开玲奈，走到桌子旁拉开椅子坐下，妈妈还是和往常一样——在家里不穿胸罩，丰满的J罩杯格外显眼。塑料碗里盛着乳白色的味噌汤，飘着葱花和几片薄薄的油豆腐。碟子里是切得粗细均匀的翠绿黄瓜段，旁边一小撮超市买的袋装梅干。简单，是典型的团地双职工家庭的早餐。

“爸爸…那边有消息吗？”他拿起筷子，目光扫过桌对面空着的坐垫。那里只有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茨城新闻》。

玲奈正往汤碗里添汤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啊，”她脸上的笑容弧度丝毫未变，声音清脆，“昨晚邮件里说了，名古屋那边有个重要的客户会议，临时延长了，这周末怕是赶不回来了。”她的语气轻快，带着点习以为常的抱怨，“真是的，明明说好这次能一起去看筑波山烟火大会的……”她转过身去拿盐罐，佐野城看到她侧脸被阳光照亮的细小绒毛，以及她垂眸时，浓密睫毛下飞快掠过的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疲惫，像水鸟掠过湖面时翅膀带起的涟漪，瞬间消失。

“客户会议啊。”佐野城低声重复了一句，夹起一块黄瓜放进嘴里。清甜爽脆。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最细微的波纹。今天这活力四射的表象之下，似乎掺杂了一丝微妙的…紧绷？像拉得过紧的琴弦，发出不易察觉的颤音。

窗外，团地公共空地上传来几个小孩追逐嬉闹的声音。阳光穿过玻璃，在矮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玲奈在对面的坐垫上坐下，夹起一颗梅干放进自己碗里，艳红的梅肉在汤里格外醒目。她抬起头，脸上再次扬起那种毫无阴霾的笑脸，眼睛弯成月牙。

“城，今天保育所下午轮到我早退，”她带着兴致勃勃的语气说道，“我们一起去霞浦湖边走走？听说‘丸幸’今天有刚到的竹荚鱼，买点回来晚上煎着吃？”她微微前倾身体，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的光。

佐野城点点头，笑着回应妈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母亲握着汤碗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指腹带着薄茧，那是给保育所孩子们洗手、换尿布留下的痕迹。阳光照得她指关节的皮肤有些透明。那笑容充满了力量。但不知为何，他心底却泛起一丝微凉的违和感。这活力，像夏日正午最炽烈的阳光，耀眼得有些刺目，仿佛在过于用力地驱散着什么看不见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走过来一边捏着佐野城的脸一边用温润的唇贴在佐野城的耳边，“放暑假了开心吗？妈妈不能放哦。在家就帮妈妈做点家务吧～”

“好啊好啊，妈妈辛苦了。”他应道，声音平静。屋外，远处国道354号线上传来重型卡车驶过的低沉轰鸣。

他就这样和妈妈有说有笑地吃着早饭，直到妈妈起身要出门上班。“碗筷拜托你清洁一下啦——”她在佐野城的脸上亲了一口，笑着出门了。

这么多年来他每天都在经历着这样的生活，他也非常享受。他对妈妈，亦或者妈妈对他，似乎都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妈妈时常会用肢体触摸他，亲吻他，嬉笑打闹在一起。但爸爸在的时候他们便不会这样亲密，这是母子二人达成的共识。

佐野城在洗完餐具后走出家门，踏上屋前那条水泥小径时，佐野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青草、汽车尾气和远处霞浦湖淡淡水腥气的空气涌入肺叶，似乎将屋内残留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重感冲淡了一些。眼前是团地略显单调的景象，但更远处，稻田的绿意一直铺展到水天相接处。

现在他需要找个地方，独自面对那张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牛仔裤口袋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意识的纸片——一张被他不小心从父亲上周五清晨匆忙离家时，遗落在玄关矮凳上的那件皱巴巴的藏青色西装内袋里带出来的、来自名古屋市“锦”料亭的结账收据。

收据上清晰地打印着：

* **日期：** 7月21日（上周五晚）

* **项目：** 双人份 会席料理

* **金额：** ￥38,500

* **备注：** 清酒一合

底部，还有一个用纤细字体留下的、女性化的签名：**加藤 美咲 (Kato Misaki)**

日期正是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母亲“名古屋会议结束，但后续报告需要整理，周末无法返回”的那天晚上。而他所谓的“整理报告”，是在高级料亭里，和一个叫加藤美咲的女人享用着近四万日元的晚餐。

父亲健一，这个在贸易公司勤勤恳恳、总把“责任”和“养家”挂在嘴边的男人，出轨了。

这个冰冷的认知像一根淬了寒冰的针一样，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茨城夏日早晨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不是模糊的猜疑，是冰冷、坚硬、带着高级纸张和油墨气味的物证。

佐野城有些不知所措，内心极其纠结。这个男人虽说是出轨了，但每个月还是照常往家里打钱，承包着母子二人的日常开销，上高中后还给自己配了新的电脑设备，虽然自己不太喜欢他就是了。

父亲似乎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去看自己，那是一种诡异的感觉，他能察觉出父亲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却又没有虐待过、亏待过自己。总之，他们的父子关系并不太好，似乎除了血缘关系二人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说起来父亲一直很少在家，总是在加班、应酬，只剩母子二人留家，外贸公司的活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母亲玲奈也不甘寂寞，通过自学备考通过了保育士资格考试，在照顾自己的同时兼职工作。后来佐野城慢慢长大，母亲更多时间放在赚钱上，所以佐野城比较能适应独立自主的生活。

母亲玲奈……佐野城想起刚才饭桌上，她提起“客户会议延期”时，那自然流畅的语气和那张几乎无懈可击、阳光灿烂的笑脸。她真的只是被蒙在鼓里，像信任保育所里那些咿呀学语的孩子一样，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丈夫的“工作为重”吗？还是……在那片向日葵般耀眼夺目的笑容之下，也有一小块早已被疑虑侵蚀的地方，早已察觉到了某些不协调的杂音？那些深夜含糊其辞的电话，那些总是“刚好没电”的视频请求，他身上偶尔带回来的、不属于家里也不属于办公室的香水味……只是被她用更强大的、近乎透支的意志力强行压下，用更响亮的笑声和更忙碌的身影去掩盖了？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团地的水泥路面晒得发烫，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佐野城看着那碧蓝如大海的天空，深吸一口气，路旁花坛里蔫头耷脑的矮牵牛散发着微弱的香气。佐野城没有走向通往土浦市区的公交站台，他下意识地穿过团地略显空旷的儿童游乐区，朝着能望见远处稻田和霞浦湖波光的方向走去。他需要这片开阔的视野，需要这带着暑气的、干燥的风，来冷却他混乱而灼烫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