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周,金文翰频繁出入图书馆,查阅一切与满清皇室有关的资料。他开始认真学习满语,甚至尝试联系其他爱新觉罗后裔。但最让他困扰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身份。
"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女友林悦在食堂拦住他,关切地问。
金文翰犹豫再三,终于低声说:"我发现我是爱新觉罗家的后代。"
林悦瞪大眼睛:"你是说...皇族?"
"远支的远支。"金文翰苦笑,"到我这一代,除了这个姓氏,什么都不剩了。"
"但这很酷啊!"林悦兴奋地说,"你是活历史!"
"也可能是活靶子。"金文翰摇头,"人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觉得我是封建余孽,或者...觊觎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
林悦握住他的手:"文翰,你是谁不取决于你的祖先,而取决于你自己。这个身份可以是负担,也可以是财富,就看你怎么对待它。"
金文翰陷入沉思。他想起祖父的话:"我们守护的不是权力,是文化。"也许这就是答案?
期中考试后,金文翰再次回到祖父家。这次,他带着一个决定。
"爷爷,我想深入研究满族文化。"他直视祖父的眼睛,"不是作为皇族后裔,而是作为文化传承者。"
祖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孩子,这才是爱新觉罗家子孙该有的样子。"他领着金文翰走进内室,打开一个隐藏的壁柜,"这些是你曾祖父保存下来的满文典籍,很多都是孤本。"
金文翰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些脆弱的纸张,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的脉搏。他突然明白,自己不必为这个姓氏感到骄傲或羞愧,只需要诚实地面对它,从中汲取力量与智慧。
"我会把这些捐给民族大学的研究所。"祖父突然说,"让更多人了解我们的文化。"
金文翰惊讶地看着祖父:"您舍得?"
"守护不是占有。"祖父意味深长地说,"你曾祖父守护它们是为了不让文化断绝,现在该让它们发挥更大的作用了。"
那天临走时,祖父给了金文翰一枚铜钱大小的玉佩,上面刻着满文的"守护"二字。"这是给你的,希望你记住,我们家族真正的遗产不是那些文物,而是守护的责任。"
金文翰将玉佩挂在胸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走出胡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再是那个为家族历史困扰的年轻人,而是一个找到了方向的传承者。末代皇族的血脉在他体内流淌,但未来,将由他自己书写。
他决定奉献出这一切来自源于这最终的守护
捐赠仪式定在六月初的一个周五。民族大学图书馆特藏部门前拉起了红色横幅,上面写着"金氏家族满文典籍捐赠仪式"。金文翰站在祖父身边,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穿着祖父坚持要他穿的中山装,领口别着那枚刻有"守护"二字的玉佩。
"紧张?"祖父低声问,目光依然平视前方。
金文翰微微点头。他瞥见前排坐着历史系的几位教授,其中王立群教授正专注地翻看着捐赠名录。王教授是清史专家,曾出版过《晚清宫廷变革研究》,是金文翰一直敬仰的学者。
仪式进行得很顺利,直到记者提问环节。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记者举手:"金先生,作为封建王朝统治者的后裔,您如何看待自己家族在历史上的角色?"
会场突然安静下来。金文翰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在他身上,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回来了。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我们家族..."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只是历史的见证者和文化的守护者。"
祖父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接过话筒:"爱新觉罗家族有数万后裔,我们和所有中国家庭一样,经历了这个国家的兴衰荣辱。今天捐赠这些文物,就是希望它们能成为学术界和公众共同的文化财富。"
仪式结束后,王立群教授主动找到金文翰。"你的回答很有意思,"他推了推眼镜,"下周我的满语研讨班有个空缺,有兴趣来听听吗?"
就这样,金文翰成了王教授的研究生。他每天泡在图书馆里,从最基本的满文字母学起。但越是研究,他越感到困惑——书本上的满语和祖父教他的口音有些微妙差异,而那些典籍中记载的宫廷礼仪与民间流传的满族习俗更是大相径庭。
"纸上得来终觉浅。"一个雨天,王教授在办公室里对金文翰说,"你应该去东北看看,满族的根在那里。"
暑假刚开始,金文翰就踏上了开往吉林的列车。他带着王教授的推荐信,准备拜访几位满族文化研究者。列车驶过山海关时,他掏出笔记本,写下第一个问题:"皇宫里的满族和民间的满族,哪个才是真实的?"
吉林市郊的一个满族村落,是金文翰调研的第一站。村子依山而建,青砖灰瓦的房屋间点缀着几棵老榆树。村委会主任听说他是北京来的研究生,热情地把他领到了一位叫那启明的老人家里。
"那老爷子是我们这儿最有学问的人,"主任边走边介绍,"他家祖上是正黄旗的,还出过御前侍卫呢!"
那家的院子很宽敞,东南角立着一根刷着蓝漆的木杆,上面挂着红布条。金文翰认出这是满族传统的索伦杆,祭祀天神用的。一个穿浅蓝色衬衫的姑娘正在院子里晒豆角,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兰丫头,你爷爷在家吗?"主任高声问。
"在屋里抄谱子呢。"姑娘甩了甩齐肩的短发,好奇地打量着金文翰,"这位是?"
金文翰刚要自我介绍,屋里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是北京来的客人吧?快请进!"
那启明老人七十多岁,精神矍铄,正伏在一张老榆木桌上用毛笔写着什么。见金文翰进来,他放下笔,从炕头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
"王立群的学生?"老人仔细看了推荐信,"他还在研究那个'满族文化宫廷化'的课题?"
金文翰点点头,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当提到自己是爱新觉罗后裔时,他注意到那兰——刚才晒豆角的姑娘,现在正站在门边——撇了撇嘴。
"皇族啊,"她小声嘀咕,"又来寻根问祖的。"
那老爷子瞪了孙女一眼,转向金文翰:"你别介意,这丫头性子直。她大学学的是民族学,现在在村里办满语班,教孩子们说满话。"
接下来的谈话让金文翰大开眼界。那老爷子不仅精通满语,还保存着祖传的萨满祭祀器具——一面鹿皮鼓、一串铜铃和一件绣着神秘符号的神衣。
"你们宫里人讲究的是'堂子祭',我们民间信的是萨满教。"老爷子抚摸着那面鼓,"乾隆爷禁过萨满,可禁不掉老百姓的心。"
金文翰听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天色已晚。那兰默默点亮了油灯,灯光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住下吧,"老爷子拍板,"西屋空着,让兰丫头给你收拾收拾。"
晚饭是小米粥、酸菜白肉和粘豆包,典型的满族家常菜。金文翰学着那家人的样子盘腿坐在炕上,听老爷子讲村里的事。最让他震惊的是,整个村子会说满语的不到十个人,而且都在六十岁以上。
"我办了三年满语班,"那兰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来了二十多个孩子,现在只剩五个还在学。"
"为什么?"金文翰问。
"没用啊。"那兰苦笑,"高考不考,找工作用不上。孩子们宁愿多背几个英语单词。"
夜深了,金文翰躺在西屋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他想起紫禁城里的金碧辉煌,想起祖父珍藏的那些精美器物,突然感到一种荒谬——真正的满族文化不在那些华美的物件里,而在这些即将消失的日常中。
第二天一早,那兰带着金文翰走访村里的老人。八十多岁的关奶奶能用满语唱完整的"空齐歌",但她的孙子一句都听不懂;前村长家里保存着一本满文家谱,但他的儿子已经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中午休息时,金文翰和那兰坐在村头的老柳树下。微风拂过,柳枝轻摆。
"你昨天说'又来寻根问祖的',是什么意思?"金文翰忍不住问。
那兰揪下一片柳叶,在手指间捻着:"前年有个自称是贝勒后代的,来村里转了一圈,拍了些照片就走了。去年又有个格格来'体验生活',住了两天就嫌厕所太脏。"她抬头直视金文翰,"你们这些皇族后裔,是不是都觉得满族文化就是宫廷戏里那些?"
金文翰感到脸上一阵发热。他想起自己最初对满族文化的想象——确实局限于那些华丽的宫廷礼仪和服饰。
"我以前...确实不太了解。"他老实承认,"但我想学,真的。"
那兰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至少比他们强,还会用满语数数。"她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走吧,带你去看看我们真正的'皇宫'。"
她所谓的"皇宫"是村子后山的一个山洞。洞口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岩壁上刻满了模糊的文字和图案,有些明显是满文,有些则是更古老的契丹文或女真文。
"这是我们的'图书馆'。"那兰的声音在洞中回荡,"几百年来,村里人遇到大事都会来这里刻字。有 births(出生),有 deaths(死亡),有 marriages(婚姻),还有 prayers(祈祷)。"
金文翰抚摸着那些刻痕,突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行小字:"同治五年,海青阿避难于此"。海青阿——这是他曾祖父的名字!他的手颤抖起来,这行字很可能是曾祖父被逐出紫禁城后流亡至此留下的。
"怎么了?"那兰注意到他的异常。
金文翰指着那行字:"这是我曾祖父..."
那兰凑近看了看,突然抓住他的手:"跟我来!"她带着金文翰来到山洞深处,指着一块平整的石头,"看这个!"
石头上刻着一幅简笔画: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正在教几个村民写字。旁边还有几行满文,那兰轻声翻译:"感谢京城来的大人教我们识字,愿天神保佑他。"
金文翰的眼眶湿润了。他从未想过,自己高高在上的曾祖父会与普通村民有这样的交集。也许,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保护,而是这种平等的交流与分享?
离开村子的前一天晚上,那老爷子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家祭。没有繁复的宫廷礼仪,只有真诚的祈祷和简单的供品。金文翰被邀请参加,那兰教他如何行"打千礼"。
"膝盖再弯一点,"她纠正着他的姿势,"这不是表演,是对祖先的尊重。"
祭祀结束后,老爷子送给金文翰一本手抄的满汉词典:"这是我年轻时编的,现在用不着了,送你吧。"
那兰则塞给他一个布包:"给你的学生们看看,真正的满族文化是什么样子的。"金文翰打开一看,是一套那兰自己制作的满语识字卡片,上面画着各种生活用具和动植物,旁边标注着满汉两种文字。
回北京的火车上,金文翰翻看着那兰送的卡片,每一张都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他想起临别时那兰说的话:"别再做'末代皇族'了,做个'文化桥梁'吧。"
车窗外的田野飞速后退,金文翰感到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他掏出手机,给王教授发了条短信:"老师,我想改论文题目,新题目是《从宫廷到民间:满族文化的在地化传承研究》。"
发完短信,他摸了摸胸前的玉佩。祖父说的"守护",那兰说的"桥梁",也许本质上是一回事——不是占有文化,而是让文化活着,流动着,从过去到未来,从皇宫到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