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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烬雪衍灯

残阳如血,泼洒在汴京巍峨的城墙上,却暖不透墙根下踽踽独行的书生。陆邵衍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那料子本是杭城上好的细麻,如今却在肩头磨出了细密的毛边。他手中紧紧攥着半卷诗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页上墨迹未干的《感遇》诗行,此刻看来竟像一道道讽刺的血痕。

三日前,春闱放榜。皇榜前人头攒动,呼欢呼声浪几乎掀翻了贡院的飞檐。陆邵衍挤在人群外围,从清晨等到日中,目光逐字扫过那片密密麻麻的姓名,从榜首的“状元及第”看到榜尾的“同进士出身”,终究是没有“陆邵衍”三个字。他记得自己走出贡院时,阳光刺眼,耳边是同窗们的恭喜与叹息,还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邵衍兄不必气馁,你那篇策论汪洋恣肆,只怪主考官眼拙……”

眼拙吗?陆邵衍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他想起考前数月,在陋巷书斋里挑灯夜读的光景,想起为了买一锭好墨,卖掉了最后一件过冬的棉袍,想起临行前老母亲用颤抖的手塞给他的几个炊饼——那是家里仅存的口粮。他自觉腹中经纶不输任何一人,论策论,他针砭时弊,提出“轻徭薄赋、整饬吏治”十策;论诗赋,他笔下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气象。可偏偏,这满纸才华,换不来金榜上一个蝇头小字。

陆邵衍“又是一年春闱,又是一场空啊……”

他低声喃喃,声音被卷入汴河的水声里,碎成几不可闻的叹息。汴河是汴京的命脉,此刻却流淌着他满腔的失意。岸边垂柳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缩,如同他此刻空空如也的仕途梦。

他本是江南士族之后,祖上曾出过两朝御史,到了父辈却家道中落,唯有耕读传家的遗训未改。陆邵衍自幼聪慧,过目成诵,十二岁便能作八股,十五岁府试夺魁,是乡里公认的“奇才”。可偏偏到了乡试、会试,总是差之毫厘。如今他已二十有七,从江南到汴京,千里迢迢,数次赴考,换来的只是“怀才不遇”四个字。世人皆道他是璞玉蒙尘,可这尘埃,似乎越积越厚,快要将他这颗心也一并掩埋了。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走着,远离了城中的喧嚣。汴京的繁华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酒肆的笙歌、画舫的灯影,都与他无关。他只想寻一处僻静地方,让这颗被现实砸得粉碎的心,能稍稍喘口气。

不知不觉,已走出城门数里。这里是汴河的支流,河道渐窄,水流也缓了许多。岸边杂草丛生,几丛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潮气,比城中更冷些。陆邵衍紧了紧衣领,正要寻块石头坐下,目光却被不远处河岸边的一个黑影吸引了。

那黑影蜷缩在芦苇丛下,像一团被人丢弃的破布。陆邵衍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哪家丢弃的杂物。可走得近了,却见那团黑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极微弱的呻吟,如同受伤的幼兽。

他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这荒郊野外,怎会有活物?莫不是谁家的孩子走丢了?或是……他不敢深想,只觉得那呻吟声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他早已因失意而麻木的心。

陆邵衍喂?

陆邵衍有人吗?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河边显得有些突兀

那黑影似乎被惊动了,蜷缩得更紧,却没有应答。

陆邵衍皱了皱眉,走近几步。这才看清,那是个少年,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短打,布料早已看不出原色,上面沾满了泥污和草屑。少年的头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陆邵衍小弟弟?”

陆邵衍放柔了声音,蹲下身

陆邵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少年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脸埋得更深。陆邵衍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右脸颊似乎有些异样,覆盖着一层干涸的血痂,从额角一直延伸到颧骨。他心中一紧,忍不住伸出手,想轻轻拨开少年额前的乱发。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少年头发的瞬间,少年猛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左边的脸颊还算干净,只是过于苍白消瘦,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充满了戒备与惊恐,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而右边的脸,却让陆邵衍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少年的右眼窝深陷,眼皮紧闭着,显然是空的。那干涸的血痂,正是从空眼眶周围蔓延开来的。

陆邵衍“瞎……瞎子……”

陆邵衍脑中瞬间闪过这个词,随即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他曾在书中读过“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也曾在城中见过乞讨的残疾人,但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个少年盲了一只眼,并且独自蜷缩在这荒郊野外,还是第一次。

少年似乎被他的反应刺激到了,猛地向后缩去,背靠着冰冷的河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哭泣。他用仅有的左眼死死盯着陆邵衍,那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

陆邵衍别怕,我不是坏人。

陆邵衍连忙收回手,语气更加温和

陆邵衍我只是路过,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你出事。

他顿了顿,又问道

陆邵衍你的眼睛……怎么了?你的家人呢?

提到“家人”,少年的身体猛地一颤,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没了一丝血色。他咬着下唇,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却依旧不肯说一个字。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江烬他们……不要我了……

陆邵衍不要你了?

陆邵衍心中一沉

陆邵衍为什么?就因为你的眼睛?

少年的左眼泛起了泪光,像一颗被雨水打湿的黑曜石,他微微点了点头,又迅速低下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江烬爹……爹说我是个废人,留着浪费粮食……娘……娘也哭了,可他们还是……把我丢在了这里……

他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里挤出来的

江烬他们……趁我吃饭的时候下药,把我放在车上,拉到这里……就走了……

陆邵衍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虽不得志,却从未被家人放弃。母亲总是说:“我的儿,你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可眼前这个少年,却因为天生的残疾,被至亲骨肉弃如敝屣,扔在这荒郊野外,任其自生自灭。

陆邵衍“他们……怎么能这样……”

陆邵衍低声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怜悯。他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看着他那只空洞的眼窝,看着他因寒冷和恐惧而不停颤抖的身体,一股强烈的恻隐之心涌上心头。

陆邵衍你叫什么名字?

他柔声问道。少年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江烬……没有名字。爹叫我‘畜牲’,娘叫我‘娃’……

没有名字。陆邵衍心中又是一酸。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最后还被冠上“畜牲”这样随意的称呼,最终像家畜一样被丢弃。

他环顾四周,河水悠悠流淌,岸边是枯黄的芦苇,远处是暮色四合的天际。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少年苍白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悲凉的金色。

陆邵衍你看这河水,

陆邵衍忽然开口,指着眼前的河流

陆邵衍虽处偏僻,却也自有其流向。你看这芦苇,虽在寒冬枯萎,到来春却能再发新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陆邵衍你既被丢弃在此,与这河边的灰烬无异……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叫‘江烬’如何?‘江’是这河水,‘烬’是灰烬。愿你如这江水,虽经磨难,终能向前;亦愿你如灰烬之下,尚有余温,得以重生。

江烬江…烬……

少年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左眼里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

江烬我……我配吗?

陆邵衍有何不配?

陆邵衍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失意后的释然,几分文人的迂腐,更多的却是真诚的善意

陆邵衍人生在世,岂有配与不配之说?只是天地一逆旅,你我皆行人罢了。”他看着少年,“我叫陆邵衍,‘邵’是‘邵伯甘棠’的‘邵’,‘衍’是‘繁衍’的‘衍’。我今年二十有七,你呢?看你模样,约莫十三四岁?

江烬十三……

少年小声回答,偷偷抬眼看了看陆邵衍,见他脸上并无恶意,眼神也温和,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

陆邵衍“七岁。”

陆邵衍在心里算了算,二十七日与十三岁,刚好相差七岁。他看着江烬,看着这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被世界抛弃的少年,心中那股恻隐之心愈发强烈。他想起自己屡试不第的失意,想起自己此刻孑然一身、前途未卜的处境。他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偏偏看到这少年,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被命运捉弄的灵魂。

陆邵衍江烬

陆邵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坚定了些

陆邵衍你爹娘不要你,是他们的错。这天地之大,总有一处容身之所。只是我如今……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邵衍我只是个落第的举子,身无长物,寓居在城中一处狭小的客栈里,日子过得清贫。若你不嫌弃,可愿跟我回去?我虽不能给你大富大贵,却能给你一口热饭,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待我明年再次应举,若能得中,或许……

他没有说下去。未来太过渺茫,他自己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是看着江烬那只唯一的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如同濒死之火般的希冀,他就无法收回自己的话。

江烬怔怔地看着陆邵衍,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又似乎听懂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旧衣、面容清瘦却眼神温和的书生,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怜悯与善意,这是他短暂的十三年生命里,从未有人给予过的东西。被父母丢弃的绝望,独自在荒野里的恐惧,此刻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融化了些许。

陆邵衍跟我回去,好吗?

陆邵衍又问了一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伸出手,手掌摊开,对着江烬

陆邵衍我叫陆邵衍,你叫江烬。从今往后,若你不嫌弃,我便护着你。

寒风依旧在河面上呼啸,卷起细碎的水花。芦苇丛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夕阳终于沉入了地平线,暮色四合,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的灰。

江烬看着陆邵衍伸出的手,那只手并不宽大,甚至有些瘦弱,指节上还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但在他看来,那只手却像是此刻这荒芜世界里唯一的光。他犹豫了很久,久到陆邵衍几乎以为他不会答应,才见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受惊的小兽般,慢慢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放在了陆邵衍的掌心里。

那只手冰凉、粗糙,还有未愈合的伤口。陆邵衍却像握住了什么珍宝,紧紧地回握住。

江烬好。。

少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

那一刻,陆邵衍只觉得,这寒江边的暮色似乎不再那么苍凉了。他低头看着掌心中那只小小的、冰凉的手,又看了看少年那只唯一的、此刻正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个在失意之日于寒江边拾起的少年,将会在他未来的人生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更不知道,这看似偶然的相遇,竟是命运为他们两人写下的,一曲交织着救赎与毁灭的悲歌的开端。

他只知道,此刻,他不能把这个孩子丢在这里。

陆邵衍走,我们回去。

陆邵衍站起身,拉着江烬的手,转身朝着汴京的方向走去。

身后,是静静流淌的河水,和被暮色渐渐吞噬的、少年曾经被遗弃的地方。身前,是未知的前路,和一个同样迷茫却多了一份责任的未来。

他的青布直裰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手中紧握着的,不仅是一个少年的手,更是一份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羁绊。而这份羁绊,将从这个寒江暮色的傍晚开始,缠绕他们一生,直至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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