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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烬雪衍灯

天未亮透时,陆邵衍的手掌已被粗布手套磨得发疼。他盯着窗棂外渗进的微光,听着身侧草堆里少年均匀的呼吸——江烬总在他起身时醒,却总装着沉睡,等他跨出门槛才窸窣坐起。这几日他默许了少年去后山,那三百两银子用蓝布包着藏在床板下,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夜里翻来覆去。

“锅里有昨晚剩的粥。”他临出门前低喃,明知少年听着。

江烬的睫毛颤了颤,左眼在暗影里望了望他磨破袖口的背影。自铜块换银后,陆邵衍再没让他碰过工地的活,却也没提过用钱置地或重开书斋。每日依旧扛着绳子去城南宅院,手掌的血泡结了痂又磨破,新换的粗布衫总沾着石灰与汗碱。

“我去挑水。”少年在他走后轻声说,声音消散在空荡的土屋里。水缸早被挑满,他只是想在门槛上坐会儿,看东方天际如何从墨蓝揉成橘粉。那只失明的右眼对着晨风,空洞的眼眶里落不进一粒尘埃,却藏着后山每棵树的模样——他记得哪块石头下有野兔的脚印,哪片草丛里藏着能止血的草药。

陆邵衍在工地扛梁时,总忍不住朝后山方向望。工头的骂声、石匠的凿声、木匠的拉锯声混在一起,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想起昨夜摸黑数银子时,江烬突然开口:“我知道那铜块不止三百两。”少年的左眼在黑暗里亮得惊人,“那个姓司马的商人,看它的眼神像看自家祖宗。”

“许是他乐意做善事。”陆邵衍把银子塞回床板下,指尖触到木板缝隙里卡住的半片书页——那是他卖剩的《论语》残页,边角被虫蛀得不成样子。

未时的日头最毒,陆邵衍躲在木料堆后啃窝头,忽然看见街角闪过个熟悉的身影。江烬背着个半旧的竹篓,篓口用破布盖着,正朝城西绸缎庄的方向走。那是司马怀笑的铺子,门脸雕梁画栋,匾额上“怀记”二字镀着金箔,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疼。

他攥紧了手里的窝头,碎屑掉在满是尘土的裤腿上。自上次在后山找到江烬,他便暗中跟过少年一次。见他熟门熟路地绕到绸缎庄后门,敲了三下门,开门的正是那个穿锦袍的司马怀笑。两人在门洞里说了几句,司马怀笑还递给他一块糖糕,笑得像对着自家子侄。

“陆举士,发什么呆!”工头的鞭子甩在木头上,惊飞了梁上的麻雀,“还不快去搬砖!”

他猛地回神,扛起石头时听见骨头“咔吧”响了一声。手掌的痂被压裂,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灰色的石面上,像落了朵微小的红梅。他想起江烬第一次偷菜被抓时,也是这样沉默地垂着头,左眼却偷偷瞟着他被菜农攥红的手腕。

绸缎庄后巷,江烬正把铜块从竹篓里拖出来。铜块比上次在后山见时更亮些,表层的泥土被他用溪水洗过,露出几处暗纹。司马怀笑蹲在地上,用锦帕擦着铜块边角,指尖在某道纹路处停顿片刻,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小家伙,手劲不小啊。”他直起腰,从袖里摸出两锭银子,“上次给的三百两,够你和那举士花些日子了,这次又送铜块来做什么?”

江烬没接银子,左眼盯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半朵残莲。“你说过,这铜块若洗净了,能换更多钱。”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执拗,“我不要银子,你教我认字吧。”

司马怀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廊下的鹦鹉扑棱翅膀。“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他弯腰拍了拍江烬的头,动作自然得像长辈,“陆邵衍教不了你?他可是举士。”

“他……”江烬抿了抿嘴,想起陆邵衍深夜在油灯下翻看卖剩的书卷,指尖划过缺页处时的叹息,“他忙。”

司马怀笑盯着他空洞的右眼,又看看他紧握的拳头,笑意慢慢淡了些。“好啊,”他收了银子,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小楷,“每日未时来,我教你半个时辰。这铜块嘛,就算你的束脩了。”

江烬接过书,指尖触到光滑的纸页,左眼亮得像落了星星。他没说谢谢,只是把书小心塞进竹篓,转身就往后山跑。司马怀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巷口,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铜块,那道暗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像极了某张地图的轮廓。

陆邵衍收工回家时,天已擦黑。灶台上摆着一碗热粥,旁边放着一小捆洗干净的野菜。江烬坐在门槛上,正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书,左手食指在书页上慢慢滑动。听见脚步声,他迅速合上书,塞进背后的草堆里。

“今天去后山了?”陆邵衍放下工具,看见他裤腿上沾着草屑。

“嗯。”江烬低头扒拉粥碗,“捡了些野菜。”

陆邵衍没再问。他走到床边,摸了摸床板下的蓝布包,银子还在。桌上的油灯芯结了花,他用针拨了拨,橘黄的光映亮少年低头喝粥的侧脸。那只失明的右眼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柔和,不像白日里那样触目。

“明天……别去了吧。”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后山路滑。”

江烬舀粥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知道了。”

陆邵衍看着他卷边的衣领,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想起下午在工地,听见两个工匠闲聊,说城西绸缎庄的司马怀笑是个奇人,买卖做得大,却总爱收些破铜烂铁,还听说他年轻时曾跟着江洋大盗跑过码头。

“锅里还有粥,你再喝点。”江烬把自己的碗推过来,碗底还剩小半碗。

“你喝。”陆邵衍推回去,看见他手腕上有道新的划痕,像是被荆棘划破的,“后山有刺藤,下次小心点。”

少年“嗯”了一声,把剩下的粥喝完,然后默默收拾碗筷。陆邵衍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知道少年去绸缎庄,知道他和司马怀笑有往来,甚至猜到那铜块或许真的不止三百两,但他什么也没问。

就像他没问过江烬的爹娘究竟如何,没问过他被抛弃时的情形,没问过那只眼睛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所致。有些伤疤,碰一次就疼一次,他宁愿装作不知道,让日子在沉默里慢慢流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约。

陆邵衍依旧天不亮就去工地,手掌的茧子越结越厚。他不再刻意看后山的方向,只是每次收工路过绸缎庄,都会放慢脚步,瞟一眼那扇紧闭的后门。有时能看见司马怀笑站在廊下喝茶,看见他时会遥遥举杯,笑得意味深长。

江烬则每日未时去绸缎庄,半个时辰后准时往后山跑。他不再往家拿野菜,却总能在陆邵衍回家时,看见灶台上多了些奇怪的东西——有时是一小包精盐,有时是半块猪油,还有一次,是一小袋磨得细细的白面。

“哪来的?”陆邵衍捏着那袋白面,心里发沉。

“后山……捡的。”江烬低头擦着那本小楷,书页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

陆邵衍没再追问。他知道“捡”字背后是什么,却只能装作相信。他用那白面做了顿疙瘩汤,看着江烬捧着碗小口喝着,左眼弯成了月牙,心里又酸又涩。

这天傍晚,陆邵衍收工回家,看见江烬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个油纸包。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只失明的右眼对着西方的火烧云,仿佛也能看见漫天的绚烂。

“给你。”少年把油纸包递过来。

打开一看,是一双新做的布手套,针脚不算细密,却缝得很结实。陆邵衍捏着手套,指尖触到内里柔软的棉絮,突然想起前几日抱怨手套磨手时,江烬默默记下的眼神。

“哪来的布料?”他声音有些沙哑。

“司马先生给的碎布头儿。”江烬低头抠着门槛,“他说……你做工辛苦。”

陆邵衍没再说话,只是把手套紧紧攥在手里。布料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暖烘烘的,一直暖到心里。他看着少年在夕阳下微微泛红的耳根,突然觉得,或许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

就像后山的风,每天都会吹过,带来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它确实存在,温柔地拂过每一个沉默的黄昏。

而此刻的绸缎庄里,司马怀笑正对着那块铜块端详。铜块被他放在紫檀木案上,旁边摆着放大镜和几张泛黄的图纸。他用银簪轻轻刮去铜块一角的锈迹,露出下面隐隐约约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江家的藏宝图……果然在这上面。”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地图上标记的后山某处,“可惜啊,少了另一半。”

他想起那个右眼失明的少年,想起他看书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提到陆邵衍时,左眼里一闪而过的依赖。

“陆邵衍……”司马怀笑拿起茶杯,对着窗外渐浓的暮色轻轻晃了晃,“你这个举士,倒是养了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茶水在杯中荡漾,映出他脸上复杂的神情。窗外的风穿过街巷,吹往后山的方向,带着少年奔跑时的喘息,和举士扛梁时的低哼,在渐沉的夜色里,织成一张无人知晓的网。

陆邵衍戴上新手套,感觉手掌舒服了许多。他看着江烬把那本小楷塞进草堆,然后拿起扫帚打扫院子。夕阳完全落下,天边只剩最后一点余晖,少年的身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挺拔。

“明天想吃什么?”他忽然开口。

江烬愣了一下,回头看他,左眼在暗影里亮晶晶的:“都行。”

“那就……蒸馒头吧。”陆邵衍摸了摸床板下的蓝布包,“用白面。”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虽然很快又抿住,但陆邵衍看见了。他转身走进里屋,借着微弱的月光,从墙角摸出半片藏了很久的书页,上面还留着他当年用朱砂写的批注。

后山的风又吹了起来,穿过破窗棂,拂过书页,也拂过少年悄悄扬起的嘴角。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事不必问清楚,就像这慢慢流淌的日子,在沉默里,也能开出花来。而那块藏着秘密的铜块,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绸缎庄的案上,等待着下一次被开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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