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年。足够一条塞纳河承载无数游船，足够埃菲尔铁塔披上又卸下无数季节的光影，也足够一个名字从籍籍无名到闪耀在艺术殿堂的穹顶之下。

巴黎近郊的私人美术馆内，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的气味、低沉的交谈声和一种矜持的兴奋。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下，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巨幅画作——那是一片浓烈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向日葵花田。金灿灿的花朵在画布上肆意怒放，笔触粗犷而饱含生命力，每一片花瓣都仿佛在奋力追逐着画布之外的光源。画框下方，烫金的法文标签标注着作品名称：《青·梅》。署名：Esther Yu。

拍卖槌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具有穿透力，回荡在瞬间安静下来的大厅里。

“成交！恭喜这位先生！”拍卖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激动，“两百万欧元！这幅《青·梅》属于您了！”

礼貌而克制的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人群中央，虞书欣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丝绒长裙，颈间只缀着一枚小巧的钻石。她妆容精致，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自信而疏离的微笑，正从容地与那位刚刚拍下她画作、头发花白的收藏家握手。聚光灯追随着她，她是此刻当之无愧的焦点，从容优雅，周身散发着一种被时光淬炼过的、不容忽视的光芒。那个咋咋呼呼、穿着明黄色裙子闯进葡萄架下的女孩，似乎已遥远得如同隔世。

大厅角落的阴影里，丁舟杰静静伫立。他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比少年时挺拔了许多，眉宇间沉淀着属于成年男人的沉稳和内敛，只是那份习惯性的沉默，似乎更深地融入了骨血。他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和璀璨的灯光，无声地落在那个被簇拥的中心。七年时光的河流，似乎在此刻骤然倒流，又瞬间奔涌向前。

他看着她与人谈笑风生，看着她接受祝贺，看着她眼底那份属于艺术家的锋芒和疏离。他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触摸到当年那个被揉得无比坚硬的小纸团留下的虚无触感。

拍卖会接近尾声，宾客们三三两两散开，或走向酒水台，或走向休息区。丁舟杰走到靠墙摆放的一排长桌旁，那里陈列着今晚所有拍卖品的精美图录。他拿起一本深蓝色丝绒封面、厚重而考究的图录，指尖划过烫金的标题。他翻动纸页，动作缓慢，最终停在了属于《青·梅》的那一页。巨幅的彩色印刷品下，是详细的作者介绍和创作背景说明。

他凝视着那片燃烧般的向日葵，目光深沉。就在他准备合上图录时，指尖却在翻动下一页的瞬间顿住了。图录的纸张很厚，在翻页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前一页——《青·梅》印刷页的背面，靠近装订线、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有一行极其细小的字迹。不是印刷体，而是手写，用的是中文，娟秀中带着一丝熟悉的飞扬。

丁舟杰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他迅速将图录翻回《青·梅》那一页，小心翼翼地将厚实的纸张掀起一个角度，让灯光能清晰地照亮那背面的角落。

一行小字，安静地躺在那里，墨水是深沉的蓝黑色。

“欠你的告白，我用七年利息还。”

字迹清晰，力透纸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香槟的气泡在杯中无声地上升、破裂。周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咚。咚。咚。

他维持着那个掀起纸页的姿势，一动不动。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轻轻抚过那行微小的墨迹。冰冷的纸张触感下，那些字却像带着七年积攒的温度，灼烫着他的指尖。他低垂着头，视线长久地凝固在那行字上，深灰色的西装肩线在灯光下勾勒出一道沉默而紧绷的弧线。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的异样，就像当年机场里无人知晓那个被揉碎的纸团。

七年光阴呼啸而过，卷走了青涩和怯懦，最终却留下这样一行字，静静地躺在拍卖图录的背面，像一个迟到了太久、却终于被命运递到手中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