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鲁禅让

鲁定公七年的正月，曲阜城的晨雾还未散尽，一支插满玄色雉羽的王驾车队已碾过泗水浮桥。周室使者手持象征天命的玉圭，在三百甲士护卫下直抵鲁宫。消息传开时，我正与子贡在庠序校对新刻的《诗》《书》竹简，刻刀“咔嗒”一声在竹简上划出歪斜的刻痕——这是周室自平王东迁以来，首次对诸侯行如此重礼。

“周王使单蔑至，言必称‘天命有归’。”夫子的手指摩挲着案头的青铜鼎纹，烛火在他皱纹深刻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昔年武王克商，制礼作乐；如今周室衰微，竟欲效尧舜禅让......”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如铅。鲁定公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冕旒下的面容阴晴不定。单蔑展开黄绢诏书的刹那，满殿公卿屏息凝神：“咨尔鲁侯，修文德，怀远人，内平三桓之乱，外服晋楚之强，仁政泽被天下。今周室衰微，愿仿上古尧禅舜、舜禅禹之制，以天下共主之位相让......”

“不可！”叔孙氏的家臣突然越阶而出，冠冕上的玉珠叮当作响，“周室虽弱，然天命未改。昔年齐桓公‘尊王攘夷’，方得诸侯归心，主公若受禅让，恐遭天下非议！”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季孙氏旧部纷纷附和，而子贡、冉有等新贵则据理力争。我注意到晏婴始终沉默，手中把玩着一枚齐国旧玺，忽然开口道：“诸君可知，当年成汤代夏，武王伐纣，皆是‘顺天应人’。今周王自愿禅让，若鲁国推辞，反倒显得虚伪。”

夫子缓缓起身，袍袖扫过青铜编钟，清音袅袅：“禅让之事，关乎天命人心。当务之急，是筹备南郊祭天大典。唯有以最隆重的礼仪承接天命，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自那日起，曲阜城化作一座巨大的工坊。工匠们日夜赶制九鼎八簋，漆工在祭天大殿的梁柱上描绘日月星辰，乐师们重新谱写出庄严肃穆的《大韶》新章。我领命督造祭服，看着绣娘将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一针一线绣入玄色锦缎，恍惚间竟觉得这些古老的纹样在布帛上渐渐苏醒。

然而暗流在平静下翻涌。六月初三，祭天大典前夜，负责保管礼器的小吏突然投井自尽，新铸的玄钺不翼而飞。子路暴跳如雷，腰间佩剑几乎出鞘：“定是周室余孽作祟！待我血洗王宫，揪出幕后黑手！”

“不可鲁莽。”晏婴从袖中取出半枚带血的玉珏，“此玉珏乃单蔑随身之物。今早发现他的马车曾在城南乱葬岗停留——那里埋着数十具身份不明的尸体。”

子贡立刻会意：“难道周王并非真心禅让，而是设下圈套，欲在祭典上诬陷鲁国弑君夺位？”

当夜，我与曾子带领三百死士潜入周使驻地。月光下，单蔑正与几名黑衣人密语，案上摊开的帛书赫然写着“诱鲁侯南郊，伏甲士诛之”。当寒光闪闪的戈矛抵住咽喉时，单蔑狞笑：“鲁国不过是匹夫之勇！周室虽弱，天下诸侯岂容你们僭越！”

消息传至鲁宫，鲁定公拍案而起：“周室欺人太甚！明日祭典，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夫子却抬手制止：“陛下，越是如此，越要以礼相待。单蔑谋逆，与周王何干？”他望向窗外即将破晓的天空，白发在晨风中扬起，“以德行服人，方为王道。”

秋七月初七，甲子吉日。南郊祭坛上，三十六名童男童女身着素衣，手持苇龠，齐唱《清庙》之诗。鲁定公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日月龙纹大裘，在钟鼓齐鸣声中缓步登上祭坛。当他将玄色玉璧投入燎祭的柴堆时，青烟直冲云霄，恰有白鹤九只从东方飞来，绕坛三匝。

“天命！天命！”观礼的诸侯与百姓伏地高呼。我站在执事队列中，望着祭坛上庄严肃穆的身影，忽然想起初入邹邑时那个懵懂的少年。谁能想到，当年追随夫子求学的游学士子，此刻竟见证了天下共主的更迭。

大典的最后，鲁定公从周室使者手中接过象征天命的九鼎。当青铜鼎身的饕餮纹映出他坚毅的面容时，全场寂静如夜。随即，钟磬齐鸣，新制的《大韶》乐章响起，那曾在舜帝时代奏响的古老旋律，在曲阜的天空下焕发新生。

是夜，鲁宫大宴。新晋的“鲁王”举起斟满秬鬯的玉爵：“自今日起，鲁国承天命，继周统，行仁政，安天下。”他望向阶下的夫子，眼中满是敬意，“这一切，皆赖夫子教诲，卿大夫辅佐。”

夫子起身行礼，声音清朗：“愿我王效法先王，以礼乐治国，使天下归仁。如此，方不负这来之不易的天命。”

酒过三巡，我走出殿门，望着漫天星斗。远处的庠序灯火通明，传来学子们的诵读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微风吹过，带着祭祀后的烟火气息，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徐徐展开。这场看似偶然的禅让，实则是夫子毕生追求的“克己复礼”的回响，而鲁国，这座承载着周公遗风的国度，终于在乱世中扛起了延续礼乐文明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