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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孤城落日

永平三十年的冬,寒得格外刺骨。凛风如同千万把浸了冰水的钝刀,呜咽着刮过残破的城垣,卷起地上混着脏污的雪末,抽打在人们早已麻木的脸上。那风里,裹挟着铁锈与死亡凝滞后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

城,终究是破了。

敌军潮水般涌过豁开的巨大缺口,黑压压的甲胄在黄昏晦暗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幽光。兵刃撞击的锐响、濒死的惨嚎、胜利者狂野的咆哮……这些声音混杂着,翻滚着,如同烧沸的油,狠狠浇灌在这座垂死城池的每一寸土地上。浓烟滚滚,遮蔽了半边天空,也将西边天际那最后一抹残存的、暗红的夕照,切割得支离破碎。

城楼最高处,我背靠着冰冷粗粝的垛口石壁。那石壁早已被血浸透,又冻成了深沉的暗褐色,此刻正贪婪地吮吸着我背上仅存的一点暖意。沉重的甲胄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晕眩。我抬起手,想抹去糊住视线的血汗混合物,指尖触到的却是满头霜雪般刺目的白发,和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深得仿佛能埋进这塞外三十年的风沙。

三十载寒暑,竟如指间流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淌尽了。

“将军!”

嘶哑的呼喊自身侧传来。年轻的副将扑跪在我脚边,他身上的甲叶沾满了血污泥泞,头盔不知去向,发髻散乱,脸上布满黑灰与血痕,唯有一双眼睛,在绝望的底色下,仍燃烧着年轻生命特有的、不肯熄灭的火焰。他抓住我沉重的臂甲,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将军!城破了!大势已去!降了吧!您……您已经尽忠了!对得起天子,对得起这座城了!”

他仰起的脸上,满是急切与痛惜。

风更大了些,卷起破碎的旌旗残片,猎猎作响。我费力地侧过头,目光掠过他年轻的、被战火熏黑的脸庞,越过他剧烈起伏的肩头,投向城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旷野。残阳如血,正沉沉地坠向遥远的地平线,将那铁灰色的云层底部染得一片暗金,熔金般的光流淌在狼藉的战场之上,照亮了横陈的尸骸、折断的戈矛、倾覆的战车……一片死寂的辉煌。

这景象,竟与三十年前的那一幕,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也是在这样熔金般的落日下,也是在这座高耸的城楼之上。彼时,年轻的帝王身着玄端常服,亲手将一柄连鞘长剑郑重地按入我的掌中。剑身古朴厚重,鞘上镶嵌的云雷纹在夕照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剑柄末端,悬着崭新的玄色流苏。

“李卿,”年轻的天子声音清朗而沉凝,目光如炬,穿透了城楼上的风,“此剑,名‘镇岳’!持此剑,镇守此边陲雄关,便是朕之股肱,国之柱石!此城,乃中原之门户,万民之屏障!卿,可愿以此剑为誓,替朕,替天下苍生,守此门户?”

那誓言,滚烫如岩浆,烙印在血脉之中。

“……臣,李承,万死不辞!”

誓言犹在耳畔,字字铿锵,穿透了三十年的烽烟,此刻却只余下无尽的空茫回响。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抚上了腰间佩剑那冰冷粗糙的剑鞘。这柄曾象征无上荣光与重托的“镇岳”,如今鞘身遍布刀砍斧凿的深痕,鞘口的铜箍早已扭曲变形,露出里面同样伤痕累累的木质衬里。

拇指吃力地顶开卡涩的剑锷,“锵”的一声轻响,带出一道幽暗的寒光。剑身出鞘三寸,露出的那一段刃口,赫然崩开了几道醒目的缺口。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垢,顽固地嵌在深深的剑纹里,如同这柄剑本身无法愈合的创伤。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的厚茧,直直刺入心脉深处。

城楼下,敌军主力的黑色大纛正缓缓移动,如同巨大的阴影,碾过断壁残垣,向着城中心步步逼近。潮水般的敌军士兵跟随着大纛,如同无数嗜血的蚂蚁,正疯狂地吞噬着这座城市的最后一点生机。火光在他们身后升腾、跳跃,将黄昏涂抹得更加狰狞。

年轻的副将还在嘶声说着什么,大约是“留得青山在”之类的劝慰之词。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了。我的目光越过他染血的肩头,仿佛穿透了三十年的时光烟尘,又落回了那熔金的落日、那崭新的“镇岳”、那年轻帝王灼灼的目光之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沉甸甸地从骨缝里渗出来,压得人只想就此躺倒,再不醒来。

我抬起手,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按在副将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肩上。他猛地一颤,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惊愕的眼神。

“……小子。”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在这猎猎寒风中却异常清晰地送入他耳中,“老夫……教你最后一句……”

我看着他骤然睁大的、写满茫然与不祥预感的眼睛,那张沾满硝烟与血污的年轻脸庞上,依稀还能找到几分当年自己初临此城时的锐气与无畏。

“兵者……死地也……” 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每一个音节都耗尽力气,却又带着奇异的平静,“为将者……当知……死所……”

右手猛地发力!臂甲与内衬摩擦,发出刺耳的“喀啦”声。那柄沉重、冰冷、布满缺口与血污的“镇岳”,在我手中划出一道决绝而沉重的弧光。剑柄末端悬挂的流苏穗子,早已在无数次血战中磨损得不成样子,此刻随着剑身的转动,无力地飘荡了一下。

剑锋并非指向敌人,而是沉重地、毫无迟疑地倒转!

冰冷的、带着熟悉缺口与血垢的锋刃,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胸前甲胄唯一的薄弱连接处——那片在无数次搏杀中早已松动、变形的护心镜边缘。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钝响。那不是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更像是刺穿了浸透血水的厚厚棉甲,再狠狠贯入骨肉深处。预想中的剧痛并未立刻袭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心脏,将它狠狠攥紧、捏碎!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上喉头,带着无法抑制的腥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视野迅速变得血红模糊,耳边喧嚣的喊杀声、城楼下的马蹄声、烈火的噼啪声……一切都在飞速地远去、褪色,被一种奇异的、深沉的寂静所取代。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听见了一声极其细微、又极其清晰的脆响。

“叮——玲——”

像是一块小小的、温润的玉石,从高处跌落,轻轻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城砖上,发出的那一声清鸣,纯净得不染尘埃。

出征前那个清晨的景象,毫无预兆地撞入即将消散的意识里。小女儿踮着脚,小小的、温软的手笨拙地在我沉重的胸甲前摸索着,努力想把一枚用红丝线仔细编织、中间缀着一枚小小平安玉扣的绳结,牢牢系在护心镜侧面的皮扣上。她仰着脸,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忍着:“爹爹……平安……一定平安回来……” 那枚小小的玉扣,温润生光,带着她掌心的暖意,贴在我的心口,仿佛真能抵挡千军万马。

这脆响,是那玉扣坠地了吗?

也好……也好……

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像一座崩塌的山岳,沉重地向后倒去,背脊狠狠撞在冰冷如铁的垛口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视野彻底被猩红和黑暗吞噬,最后残留的光感里,只有那熔金的落日余晖,在血色弥漫的天空中,不甘地挣扎着,终是沉入了无边的、墨色的地平线之下。

城楼下,那面巨大而狰狞的黑色大纛,如同主宰死亡的巨兽之翼,终于完全覆盖了城门洞的阴影,缓缓移近。大纛之下,全身覆着玄黑重甲、宛如铁塔般的主帅,勒住了躁动的战马。他微微扬起覆盖着狰狞面甲的头颅,目光穿透城楼弥漫的烟尘与血雾,精准地落在那倚着垛口、已然凝固的身影之上。

那身影被残阳勾勒出一个倔强而孤独的剪影,低垂着头颅,胸前,一柄古剑深深没入,只余剑柄与一小段剑身暴露在外,在最后的余晖中反射着冰冷绝望的光。

战马不安地刨了刨蹄下的碎石。主帅的目光在那柄象征着一个王朝最后尊严的“镇岳”剑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扫过这座在血与火中呻吟、燃烧的孤城废墟。他那双在面甲缝隙后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里,锐利的锋芒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近乎于敬意的叹息所取代。

他勒紧缰绳,让战马在原地踏了几步,低沉浑厚的声音穿透了城下依旧未停的喧嚣与杀戮,清晰地命令道:

“传令——厚葬李将军。”

声音里没有胜利者的骄狂,只有一种穿透了血与火的、沉重的了然。

他顿了顿,面甲微微转动,目光再次投向城楼高处那凝固的身影,声音更低了些,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这燃烧的城池与流逝的岁月:

“他守的……”

寒风卷过,吹散了未尽的余音,也吹动了那面巨大的黑色大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从来不是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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